风光无限——蒋若晴 风胜景1最新章节:超能教练——老周杨雪(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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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对于销售来讲是个大节,而作为销售主管,蒋若晴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头等要事便是做礼节清单,把需要打点的客户一一列清,老客户、新客户、未来客户;中心店、枢纽店、区店,什么都要明明白白清清爽爽,一个出错——“Yvonne,在其位谋其职啊。”她都能想象Kim说这句话的眼神:眼皮轻蔑一刮,似要削她一层皮。

 

    蒋若晴没查阅重要客户档案卡的资格,只能腆着脸去求教同事,没一会儿灰头土脑地被刺了回来。

 

    蒋若晴咬着笔杆子发愣,时不时抬抬臀昂起头环顾一圈工位,零星几个人,大部分销售员都出去跑业务了。她不得不询问唯一对她伸过橄榄枝的Milly

 

    Milly回得很快:你等等,我帮你问问大米。

 

    蒋若晴不认识什么大米,只要能办成,让她送大米两箱江西万年贡米都行。蒋若晴忙回:麻烦你了!【可怜】

 

    Milly好靠谱,没多久就发来一个邮件。蒋若晴忙完后邀请Milly共进晚餐,Milly回:那你来春天广场接我吧。

 

    销售行业看业绩说话,因此上下班打卡相应地民主了些,蒋若晴飘飘地步入直梯下班了。

 

    春天广场坐落在城北,城北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高校,商业发展相对落后。Milly谈业务都谈到高校了?蒋若晴咋舌,这行业竞争压力也太大了吧。

 

    车开出来时还是青光陶醉,到春天广场便已夜幕低垂,穹眼半睁不睁地透着薄薄倦怠,路灯早早亮了起来。

 

    蒋若晴打电话给Milly问她在商场哪一座,Milly咋咋唬唬:“不不,你来春天后边的老街,沸点往西第二家门店,叫老王烧烤。”

 

    她高中就在城北念的,对这块很熟悉,稳稳当当开至老街找了停车位靠停,提上包下车了。

 

    这家烧烤店小有名气,物美价廉,她跟小玩经常光顾。一排的美食店,蒋若晴还没吃上就已经熏了一身味,Milly在店里头望见她,忙站起来摆手:“这儿!”

 

    蒋若晴看见Milly那张小桌四四方方坐满了人,一颗颗年轻的陌生的脑袋。不会真的把产品推销到学生头上了吧?说好话:“这都是我们的小老板吗,Milly?”

 

    Milly勾个塑料椅过来:“哪能啊这些小屁孩,我就跟他们拼个座。”

 

    “哦。”蒋若晴顿时放松下来,挨着Milly坐下了。

 

    刚一抬头,就对上三双打量的目光,蒋若晴垂眼盯桌。其中一人瞧着蒋若晴话却问Milly:“姐姐,你们做销售的都这么漂亮吗?”

 

    Milly在打电话没接茬,话术嘚啵嘚啵,正起身绕桌往外走。有男孩笑嘻嘻接过:“骗人的吧,销售不都是男的吗。”

 

    她默不作声,表情懒懒的,好在他们也识趣,话题又回到了他们自己身上。蒋若晴嫌等餐无聊,打开知乎搜:送礼/客户/得体。

 

    他们的声音不算小,尽管小店嘈杂,蒋若晴也清晰得耳灌了他们的一言一语。

 

    ……

 

    “对了江淮,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现在高三,没那么多时间。”话语谦卑,“不好意思了,哥。”

 

    ……

 

    蒋若晴手指一顿,这道声音很低,咬字清晰,但声色却沙沙的,不知是月色飘渺了竹林还是竹林斑驳了月色的质感。强忍住侧目的冲动,心中毛毛细细浮动一场秋雨。

 

    3号桌,微辣特辣?!”

 

    蒋若晴被吓了一跳乍昂起头,余光里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向她轻拂,蒋若晴后知后觉她侧耳倾听男生们的对话很久了。

 

    她轻咳了下掩饰不自在想喊“微辣”,被捷足先登——

 

    “特辣!说了好几遍了老板!”

 

    蒋若晴无奈地看向抢话的男生,好言好语:“万一是我们的呢?”

 

    对方吊儿郎当:“你怎么知道是你们的?”

 

    蒋若晴心思流氓不分年龄,不愿搭理。刚要出去问老板,江淮突然起身出去了。她想趁机瞥一眼,Milly恰巧收了电话回来,他们在高卷的皮帘子处错身而过,蒋若晴挪回视线。

 

    蒋若晴问Milly:“我们是微辣吧?刚刚老板问,我怕跟他们搞混。”

 

    Milly点头:“他们来得比我早,你坐进去,我等等还有电话。”

 

    蒋若晴依言坐进去一位。

 

    江淮是跟端着盘子的服务生一道进来的,他站后一步,但他比服务员高,因此蒋若晴一眼望去,视野里只有他。

 

    炽灯下的肤色净白得令人晃神,似沁了水呈半透明的油纸。

 

    等他走出光晕,蒋若晴才窥得全貌:头发偏长,凌乱地分布着,刘海撩着眼睛,神情便显得黯淡,没有气色的唇瓣微微抿着,有些驼背。两筒膀子收在衣袖里内敛地垂在身侧,一身黑,气质孤郁,是不细看容易落在人群里被忽略的安静。

 

    不像高山流水的曲子,像曲子里一个短暂突兀的切分音。

 

    他注意到蒋若晴的视线,眼稍飘了下,稍纵即逝,连对视都称不上。

 

    蒋若晴也转开了。

 

    上的是男生们的串,Milly凑近蒋若晴道:“没订到春日宴的位置,来这儿吃便宜你了。”

 

    蒋若晴感激一笑:“下回我订位请你,这次多谢你,不然我完蛋。”

 

    “客气,我也不想你走。”正说着,电话又来了,Milly拿着手机出去了,还没到门口就已经接了起来,销售,一秒也不能等待。

 

    Milly一走,中间位置一空,蒋若晴自然地瞧见了江淮。他高,驼坐着,侧脸线条消瘦,不言不食如陪衬。蒋若晴想到部门里不合群的自己,起了些恻隐之心,默默推过去一盘串,江淮一动未动。

 

    他们吃得很快,蒋若晴留意到他们出门后说了两句就分道扬镳了,江淮一个人走。等位的一伙人眼疾手快过来拼桌。

 

    蒋若晴吃得意犹未尽,放下签子问Milly:“我再去点些,你还有什么要吃的吗?”

 

    Milly摇头:“拿瓶汽水来吧,讲得我口干舌燥。”

 

    蒋若晴从冰箱拿了汽水给Milly后去点餐。老板黢黑,魁梧的一座,半仰着头觑着手上翻飞的烤串,抽空斜她一眼:“站远点,脸给你熏黑咯。”

 

    蒋若晴笑笑,随意挪动了步子,端详了会儿时熄时旺的火苗问:“还要多久啊。”

 

    “快了快了。”

 

    蒋若晴用手散了散烟,咳了两下。

 

    老板见她明明被熏得难受还不走,调侃起来:“怕我下毒啊?”

 

    “什么啊。”蒋若晴好笑,“出来透透风。”

 

    老板潇洒刷油,火舌乍起:“看你眼熟,我先给你烤行吧?”

 

    “你按顺序来。”蒋若晴摆手,“我的是3号桌,微辣啊,别弄错了,我那拼桌。”

 

    “天天都有拼桌,我就没搞错过,忘了也会问一句。”老板扬声,“前头跟你拼桌的那个高个子小伙也特地交代你微辣,错不了的啊。”

 

    蒋若晴闻言蹙了下眉,看着云灰烟雾里老板敞出的笑脸莞尔道:“好,我进去了。”

 

      蒋若晴到家后给Milly报了平安就丢开手机去了浴室。Milly在车上跟她再三保证说大米很靠谱,他给的资料不会有错,让她放心。

 

    蒋若晴感激的同时不免想到自己在职场的尴尬处境。她把脸埋进水里,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水啄感和胸腔充血的肿胀感。

 

    十几秒后她腾得抬起头,抹了把脸,捞过手机看了眼,消息爆炸,工作后手机的电量总是耗得特别快。蒋若晴切进小姑的对话框,别人的三姑六婆都忙着催婚催育,她的小姑催出家,后现代主义之朋克小姑。

 

    蒋若晴忽略满屏的分享链接,直接回复:佛祖不是说了嘛,出家要征得父母同意。您先问问我爸妈乐不乐意。

 

    她每次都用这句话取巧,小姑也回回无视。两人天天无效对话。

 

    她小姑好好一研究院教授,去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成了佛教徒,中元节在研究院焚烧冥币,事态恶劣,被批评辞退。小姑返家后吃斋念佛抄经,成了一名信具足、戒具足、闻具足、舍具足和慧具足的居士。

 

    蒋若晴擦了下手,趴在缸沿抻长胳膊去够虎皮兰花盆里的书,她唯一看得下去的“经”,讲的是男女性事。蒋若晴翻开后压了压,拍了段话发给张超。

 

    张超回复她:多看看吧,下次我们试试猿博。

 

    猿博是什么?一听就是野姿势。蒋若晴翻着书页找寻,看完后微微笑起来:这佛弟子,她是当不了的,她是谈弟子,是性爱子。

 

    第二天上班,在茶水间遇到Kim,蒋若晴礼貌微笑。

 

    Kim见她眼下有黑眼圈,嘴唇也不似以往那般红艳,以为她因为中秋送礼的事焦头烂额,心里很满意,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Yvonne,有什么困难要告诉我啊。”

 

    “啊,好。”蒋若晴把茶包丢进杯子里,抬头应了声。

 

    Jone跟我说昨天你在问他们要资料?是吗,怎么不直接来问我?”夹枪带棒。

 

    蒋若晴丢下两声干巴巴的呵呵,水还没倒就跑掉了。

 

    销售部主要靠业绩提成,她都不跑业务,跟同事们根本没有冲突。蒋若晴理解Kim的打压,但不能接受,就算她是空降兵,也不用处处针对吧。

 

    蒋若晴胸闷,好在这边财务按流程批了款,接下来只需采购礼品就算完成任务。至于谁去送,蒋若晴决定让业务员自己报名,讨点好名声。蒋若晴想着想着就乐起来,听着歌往张超那去了。

 

    昨晚跟张超聊“性经”聊到凌晨,聊得蒋若晴一颗心挑上挑下,几近灵魂出窍,放下狠话“明天榨干你”后一头睡去。此时一路绿灯,更是让蒋若晴心情激悦,在心中暗暗部署:先猴子偷桃过过瘾,再然后嘛,嘿嘿,尽在不言中。

 

    旖园是一座苏式四合院改建的,不大,两进院落,因为构思巧妙,摒弃了街门等构造,又多用绿植点缀,显得幽静却敞亮,与老时的“深宅大院”是谓背道而驰。

 

    张超开着这样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赚着不多不少的钱,过着不紧不慢的日子。蒋若晴每每想到张超为了她来嘉月安生,心里就酸酸软软的。

 

    蒋若晴刚一踏上石阶就有个穿着窄袖锦边胡服的服务生过来接引,面孔很新,蒋若晴缄默着跟他往里走。

 

    迎面一座雕砖照壁,中间悬着一字框,刻着“福”字。小胡人仪态老道,脚步稳扎,身子微微侧向蒋若晴,以免漏听顾客的发问。

 

    小胡人一声“请”,蒋若晴颔首,跟着过高坎进照壁左边的院落。走着一段草香清雅的甬路,左右月亮门,墙面隐约露出里头栽种的罗汉松。因四下幽静,耳清目明,蒋若晴留意到似有鹦鹉学舌声。

 

    果然进了一座漆式讲究的门后,正房廊下悬着一只鸟笼,翠头鹦鹉叫唤“秦师傅”。张超新养的?

 

    靠近北房有两大株石榴树,抱着玲珑玉池,里头养着几尾红白珍珠鳞和墨龙睛。绕过玉池,来到后院,有两间花厅,罗汉松边栽着一颗柿子树,上头的柿子霞色艳艳,熟透了。

 

    小胡人要领蒋若晴进去,蒋若晴摆摆手,自个开门进去了。张超不在,蒋若晴心里又惦记着那只鹦鹉,便回了正房。正房被改造成了堂厅,进去后一眼望尽,几个小胡人如壁画般悄然地融在角落。

 

    蒋若晴问:“张超呢?”

 

    “先生吩咐说让您吃盏茶歇一会儿,他马上就到。”

 

    蒋若晴点点头。

 

    她逗完鹦鹉去了北房,北房用来接待重要的客户,隔成四间雅房,蒋若晴进了其中一间,有个身着齐胸襦裙的小胡人进来备茶。

 

    第一回来的时候蒋若晴对这里服务员的着装十分诧异,揶揄张超:“你这是要当大员外呐。”张超浅笑,眼里有丝轻蔑:“多的是人想当。”他赚的就是这些人的钱。蒋若晴点头道:“将来开分店我要投资。”张超侃侃:“我的不就是你的?”

 

    蒋若晴呷一口茶,这茶张超同她介绍过,叫紫笋茶,芽叶幼嫩,色泽波绿,茶性温和,入口久醇不散。唐肃宗年间被定为贡茶,“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时须及清明宴”说的就是紫笋茶。

 

    至于安茶的茶具,还有杯箸、几案,至边上的屏风、窗花、摆件,大到角檐柱、额枋等,无一不奢不精巧。当然招牌还是菜色,张超说店里的菜都是“御膳”,每一道都有规矩名。这样一个神仙似的地方,本钱如此之大,利润自然不算高,因此她才会说他赚着不多不少的钱。

 

    张超非凡夫俗子哉。

 

    一杯茶尽,张超掀开水晶帘进来了,一时间屋内雨打芭蕉,冷泉掌檐,尽是汀灵脆响。

 

    可蒋若晴一抬头见到他,哪还有心思听那响?眼里只有张超那张如兰馥郁、笑面风流的脸了。

 

    “柿子长得不错,给你摘了两个尝尝。”张超的声音比卷帘声还意美。

 

    蒋若晴嬉笑着过去,先捞了一个柿子把玩,抬头看他:“想吃柿饼。”

 

    “回头做了给你送去。”张超应道,顺手把柿子往边上的多宝阁一放。

 

    蒋若晴跟着他动作睇去,他把柿子搁在了镂空转心瓶边上,一高一低,一黄一橘,衬着透进来斑驳的光影,流光溢彩。

 

    蒋若晴顿时胃口大开,一口咬下手中的柿子,还没来得及尝味儿,就被张超掐着腰抱了起来。

 

    她借势勾住他的腰,俏笑道:“你干嘛呢。”

 

    张超就这么抱着她往外走:“你说干嘛?”

 

    蒋若晴故作不知,笑得都咬不下这软塌塌的柿子了,只好两手搁在他颈后,一手兜着一手,防止果汁滴到他身上。

 

    “你走慢点呀,我吃不了了。”蒋若晴撒娇,腿还蹬两下。

 

    张超手臂轻轻颠两下:“好我慢点,慢点我旎旎才舒服。”

 

    蒋若晴脸红,不吃了,从他肩膀处直回脑袋,正正经经看他的脸庞。张超眼皮浅浅一波动,眼眸瞬间潋滟起来,这么个神仙地方,总觉得他就是那个神仙了。

 

    她用沾着柿子汁的嘴唇黏黏糊糊地亲他的额角:“今天怎么没人?”

 

    “休息日,打烊了。”张超稳稳迈进后院。

 

    蒋若晴错觉他在“日”上头加了重音,她没话找话:“停车的时候看到有车子泊着。”

 

    “上午有几个朋友过来,喝了酒,就没把车开走。”

 

    话落,悠长暧昧的一声“吱呀”——张超推开了门

 

蒋若晴不是第一次在花厅作乱了,被张超放倒在床上后顺势一滚,把庄重的雕花床滚出丝丝暧昧,柿子早在进门前就被张超丢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色渐暗,门一关,就更加不可见了。

 

    “你点个灯。”蒋若晴蹬掉鞋子,坐在床沿说。

 

    张超正点着,微弓着腰,豆火蹒跚,忽闪忽闪地爬上蜡烛,羊角灯倏尔亮了,印得张超的侧脸朦胧梦幻,如水中望月,越望越痴迷。

 

    蒋若晴轻叫一声扑过去,小手一攥,张超笑开来,轻甩火柴棍啐她:“不老实。”身子却直起来,任她乱抓。

 

    “大,员外。”蒋若晴把身子软软地贴上去,声音似呼吸一般落在他耳边。

 

    “若晴,我的旎旎。”张超语调缓下来,一双眼眸被灯火渡得幽亮,细柔地把她网住了、填满了。

 

    蒋若晴松开手垫起脚牢牢圈住他的脖子,嘟嘟囔囔:“快亲亲我。”

 

    张超一手紧搂住她的腰,一手把着她脑袋,俯身牢牢吻住了。

 

    吻着吻着就倒在了床上。

 

    张超的吻蜿蜒而下,吻她的肩膀,吻她的指尖;吻她蜷曲的脚趾,吻她哆嗦的大腿……张超把她的每一寸肌肤吻成饱绽的花朵,吻成含水的赤裸。

 

    蒋若晴闭着眼呻吟着,张超凝视她一张漂亮的小脸红了一片,像块被盘得油润的羊脂玉,水足、色匀、透明度高、结构妙美。张超低声哄她:“旎旎,我们试试猿博吧。”

 

    蒋若晴早不知所云,嗯嗯啊啊胡乱应着。

 

    张超亲两下她的眼睑,只当她应了,他撤开身跪在她两腿间,接着捉住她双脚踝把她的两腿缓慢地往上举:“会不会累?”

 

    蒋若晴湿答答,哼唧唧,自发地把腿搁在了他肩上,半睁开眼略不满道:“是不是这样?你快点。”

 

    张超轻笑:“你这猴急样,倒是对上猿博这意蕴了。”

 

    张超看着她腿股间并成一颗胖杏仁,赤暖暖地引人采撷,他把住她的腰缓缓插入。这个姿势的蒋若晴膝盖高过头顶,身体几近悬空,阴户突出,让他动起来有顺水推舟之润感,一时间肉波荡漾,缱绻非常。

 

    蒋若晴起初还能听着水声满胀胀地吟出些骚音来勾引张超发狠,但张超稍稍一深入,蒋若晴就从下至上地被堵住七窍,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穴腔里的饱胀感横冲直撞,令她汪叽叽地不住痉挛。

 

    张超见她已动情至深,身子往前倾,望着她浅浅摆动几下,接着猛得耸动起来,直捣得蒋若晴咿呀咿呀,哆哆嗦嗦不行了,似渴求他再喂一点。

 

    “亲亲,亲亲我。”蒋若晴睁开眼呢喃。

 

    张超轻撇头甩掉即将滴入眼睛的汗,侧头亲了下她莹白的小腿,绷得紧,肌理分明,大脚趾紧紧夹着食指,圆溜溜,白嫩嫩,红果果,仿佛成了精的石榴籽在逗人心玩儿。

 

    两人出来时天已黑透,院子里各式精巧的花灯被悬挂在半空中、廊檐下,一眼望去,亮堂如星河瀑布般倾泻而来,嫦娥奔月的美景。

 

    偶有人声和鸟叫,更显得抄手游廊静谧。

 

    蒋若晴慢吞吞踱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张超跟在她后头打着电话,见她直直往宅门走忙拉了她一把。

 

    蒋若晴侧头看去,张超用眼神示意她去里边坐,蒋若晴顺势仰头看他打电话。张超的语速带点儿漫不经心的不紧不慢,说的不多,听着能让人沉浸下来想事情。

 

    张超挂了电话,牵着她往里走:“没事的话吃了饭我送你回去。”

 

    “嗯。”他这么一说,蒋若晴才感觉到饿。自从工作后,饭点反而乱了。

 

    “上周秦师傅试了两道新菜,你尝尝看。”张超拉她坐在绳床上,改良板足案的桌子上布着张超私人的杯箸。两人进的是正房堂厅,矮桌并列在一块儿,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回字,颇有曲水流觞的意境。

 

    张超给她擦完手,第一道菜恰时上了,名为“糖蟹”,晶莹剔透,一盘蟹壳红得竟比外头的花灯还好看。

 

    蒋若晴食指大动:“是用糖腌的吗?甜的蟹?”

 

    张超伺候她吃:“最早是盐。”他往边上瞥了眼,“拿瓶黄封来。”小胡人应着下去了。

 

    蒋若晴啧啧两声:“还说自己不是大员外,我看宫里的什么刺史、太尉都没你舒服。”

 

    “比不得。”张超把蟹膏拨给她,“趁热吃。”

 

    蒋若晴一口蟹一口酒,眯着眼儿美得不行,“好吃,蟹膏不松,蟹肉不沙,虽然不太适应甜的蟹,但味道很好!”蒋若晴赞道,“命令你给秦师傅涨工资。”

 

    “每年都涨,放心吧。”张超笑了笑,看她吃饭要比自己吃更舒坦些。

 

    正笑着,秦师傅端着圆盘从耳房出来了,步入院内声如洪钟:“缕金龙凤蟹怎么样?知道你不爱甜,少腌了半宿。”

 

    蒋若晴对着他高高竖起大拇指:“绝!”

 

    秦师傅大笑,笑声渐亮渐近,他虽壮实,但走路稳、快,没一会儿就在他们边上了。

 

    “再尝尝这道箸头春。”张超让他一道坐下,秦师傅摇头,打趣他:“你也吃点吧,这两菜齐用,补肾益气。”

 

    张超还没怎么样,蒋若晴就红了半边脸,说得她好像采阳补阴的女妖精似的。

 

    张超浅笑着摇了下头:“收徒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话题一下滑开了。

 

    秦师傅起了脾气:“说了此生再不收徒。”

 

    张超四两拨千斤:“当时你也说他资质不错。”

 

    秦师傅烦躁地甩了下脸:“再看吧。”撂下这一句就走了。

 

    张超擦了两下手,垂下眼道了句:“牛脾气。”

 

    蒋若晴观察他的神色婉道:“秦师傅忙起来没时间教人吧。”

 

    “在边上看就行,厨艺是教的?”

 

    蒋若晴不说话了,专心啃着鹌鹑肉。好半晌两人都没话,蒋若晴听了会儿清淡的风声,沙沙的,乐器是树叶。她乍然想起来:“哩哩怎么不见了?”

 

    张超一怔:“生病了,没来得及跟你说。”

 

    蒋若晴轰得一下就站起来了:“生病了?!

 

    “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张超试图安抚她情绪,“医生说不严重。”

 

    蒋若晴生气,猛得后退一步,怒目而视了几秒,掉头往外跑,知道他会追来,她边跑边吼:“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送你的不是我丢给你的!”

 

    纵然经历过数回蒋若晴突如其来发脾气的时刻,但张超只有经历没有经验。因为有时候她自己突然好了;有时候得哄好几天;有时候他也气,她就先把他哄好再继续生气。张超头疼,这次该使哪一套?

 

    蒋若晴越想越气,脚步愈发快,连甩了好几回张超的手。

 

    三年前他们两因为小姑的关系,在西京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来回到嘉月,意外再次相遇,当时蒋若晴正跟男友冷战,一气之下稀里糊涂地跟张超牵扯暧昧,回过神来已经离不开张超了。

 

    蒋若晴跟男友正式分手后依旧跟张超维持着暧昧关系,两人谁都没捅破窗户纸。直到他们有了肉体关系,这段关系才稍稍浮出点水面,漾出三两条波纹可供情缠。

 

    今年三月份张超生日,三十岁大生日,蒋若晴送了他一条小狗,给他绑在柿子树下养着,意喻「有钱(犬)有势(柿)」。当时张超很心悦,抱着她直啃,跟脚下甩着尾巴的哩哩一个样。

 

    难道当时都是做给她看的吗?他不喜欢狗是吗?不然他这么一个精致完满的人,怎么可能还养不好一条小狗。

 

    他这样不重视狗不就是暗示她可有可无吗?蒋若晴胸腔都要炸开了,胃酸涌上又咽下,什么箸头春?猪头村!难吃!难吃!

 

    张超被甩开多次也没不耐,他重复解释:“真没什么事,已经送最好的宠物医院治疗了,我说了是怕你难过。”

 

    蒋若晴脚步一滞,缓了下来。

 

    张超叹了口气:“哩哩有先天性疾病。”

 

    蒋若晴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什么?”

 

    “胰腺炎。”张超牵住她的手握了握。

 

    蒋若晴眉头紧皱:“怎么会?明明买的时候很健康啊。”

 

    “的确没料到,上周我发现它吃得没以前多,赶着送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雪纳瑞这个品种容易得胰腺炎,发现得早控制住不难,而且哩哩不严重,出院后注意饮食就行。”张超语气低缓温和,像一个有经验的大厨留意着不让菜变烂变稠,尽力安定着她的焦躁与担忧。

 

    蒋若晴眉头舒展了些,摇了摇他的手臂软软道:“对不起。”

 

    张超摇头:“走吧,去看看哩哩。”

 

    蒋若晴情绪一过冷静下来,抽了两张纸巾擤鼻涕,声音闷闷的:“太晚了,明天白天再去吧。”

 

    “好。”张超把车开了出去,从后视镜扫到两边的车,随口问道:“这两车喜欢吗?”

 

    蒋若晴被转移了注意力,把脸黏在窗户上感叹:“喜欢啊,但买不起啊!”还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款。

 

    张超试探:“很想要啊?”

 

    蒋若晴屁股贴回副驾驶,老实道:“很想也称不上,但有总比没有高兴吧?”

 

    “嗯,言之有理。”张超颔首,“虽然咱买不起,但可以借着玩两天过过瘾。”

 

    蒋若晴眼睛倏亮:“真的假的?万一我擦磕了咋办?咱买不起,借得到,可还是赔不起哇,咱劳动人民苦哇——”

 

    张超失笑:“说话跟唱戏似的。”

 

    唱戏?是啊,张超之于她是流动的戏台,他搭到哪儿,她演到哪儿。张超稍稍一哄静静一笑,蒋若晴便手心发烫头脑发热,自发地戴上爱之小丑帽在他跟前又唱又跳。她能肯定他是喜欢的,但她摸不透他的喜欢是爱人间的一毫米还是台上和台下的距离。

 

 风花雪月翻翻篇,蒋若晴跟采购约时间采购,采购让蒋若晴自己看着办,这种五花八门没法批量下单的商品自己部门消化就行。

 

    蒋若晴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跟Kim报备完,开车出去采购了,仅半天就差不多买齐了,毕竟商家远远比客户想得周全。

 

    群里毛遂自荐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小有争执,还算顺利,蒋若晴随手记下后跟Kim通了电话,Kim对她一番冷嘲热讽,明褒暗贬她真大方,客户资源都舍得分出去。当然要分出去,本来就是他们的客户,突然来个“销售主管”要“掌权”,不说销售部上下腹非心谤,蒋若晴自个也羞愧难当。

 

    Kim让她负责三个大客户,一家合作的度假酒店,两家入驻的商城,吩咐完道:下次这种小事自己解决就好。

 

    蒋若晴“诶,行,行,好”地挂了电话。

 

    跟张超一块儿去医院看过哩哩后蒋若晴直接开回家了,一周回一次家,拖拖拉拉,企图用时间挤压掉厌烦和恐惧。

 

    她在小区外溜达了一圈,买了两支花哨的水笔,一块手掌大小的海绵宝宝橡皮,几根五颜六色的头绳,一本名字恶俗的小说和一包小熊干脆面,一块儿装在红白条纹的塑料袋里挂在手腕荡悠着回家了。

 

    他们小区绿化做得好,入住的老年人比例很高,这个点蒋若晴瞧见不少甩背晃悠的老大爷,他们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家人或护工。

 

    有个大爷对她蛮面熟,跟她打招呼:“晨晨啊,回来了——”

 

    马上有另一个大爷接上:“晨晨都这么大了?”

 

    “哈哈,是啊大爷!你们还这么年轻!”蒋若晴嬉皮笑脸,逗得大爷们乐坏,脸撇到一边,食指指着她抖。

 

    蒋若晴又跟几个叫她张三王五李四的奶奶婆婆们打过招呼,走走停停到家门口了。她按了门铃后自个垫着脚熟门熟路地伸手进去别开了锁。

 

    踱过院子开门,一推门蒋若晴吓一大跳——她妈妈方温悦劈面站在玄关处,笔挺挺地盯着她。

 

    蒋若晴拎拎耳朵观察她妈妈,判断她现在是病重,还是病中:“小悦,吃饭了没?”

 

    方温悦不说话,神情似不高兴,蹲下来看蒋若晴换鞋。蒋若晴刚把两脚套进拖鞋里,方温悦突然按住了她的脚。

 

    蒋若晴乖顺地不动,蹲下来轻声问:“怎么啦?”

 

    方温悦小声埋怨:“你今天来晚了。”

 

    “我给你买亮晶晶去了呀!”蒋若晴把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提溜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方温悦果然高兴起来,双手去扒拉袋子,窸窣作响。蒋若晴提着站起来,方温悦也一并站起来,蒋若晴带着她往客厅走,等保姆过来了才把袋子取下来递给她妈。

 

    手腕上一圈勒红的印子,蒋若晴无意识地摩挲着。

 

    保姆把塑料袋卷起来扔了,防止方女士套头玩出意外。蒋若晴看着她妈乐呵呵地拿笔在书上乱涂乱画,问保姆:“我爸还没回来?”

 

    “是的。”

 

    “我妈这周的活动表呢,拿来我看看。”

 

    保姆应了声,去自己卧室把记录本拿了过来。

 

    蒋若晴叠着腿靠在沙发上,垂眼浏览着摊在膝盖上的本子,上面一笔一笔记录得详尽无异,总归就在这屋子里。蒋若晴压下心中的不满,缓着语气问保姆:“我爸一次也没陪我妈?”

 

    保姆唯唯诺诺不敢吱声,蹲在方女士的边上给她扎辫子,方女士拍着手叫好。

 

    “我陪我妈呆会儿,阿姨你先吃饭去吧。”蒋若晴把本子一合递过去,保姆接过,撑了下桌子起来去餐厅了。

 

    蒋若晴揉了揉眉,缓缓跪在了她妈妈身旁,捞过一条皮绳给她绑另外一边。方温悦很美,远山芙蓉般,温雅袅娜,一头乌发比她更茂密柔顺,蒋若晴梳着,浑然不知地落下泪来。

 

    方温悦留意到,慌手慌脚地拿手去擦:“妈妈你不要哭,我很乖的。”

 

    蒋若晴闻言奔溃,松开手紧紧抱住她妈妈,埋在她怀里痛哭流涕。为什么会这样?她倒宁可失智的是她,总好过清醒地饱尝痛苦。也许真该听她小姑的遁入佛门,不闻尘事。

 

    晚上蒋若晴哄她妈妈睡下,走去书房找她爸,两人三句话还没薅清就开始动手,蒋若晴边捞桌上的物品砸她爸,边大哭大骂:“你为什么不陪她?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方国平疲惫至极,猛力一扯一甩把她作泥点子般甩在地上,污脏的一团。方国平不看她,敲出一支烟来抽,吞云吐雾道:“我对你妈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蒋若晴恨极,话几乎是贴着牙齿缝钻出来的:“你如果再把她关在家里,我就报警把你那些腌臜都抖出去!”

 

    “呵。”方国平弹了一下烟灰,侧过身睥睨她,“你去啊,害你妈一次还不够,想再来一次?”

 

    话落,蒋若晴瞳孔骤然放大,浑身被烫伤似的抖了两下,继而定在地板上不动了。

 

    方国平难道心里好受?他静默着抽完烟,把烟蒂用力按灭在烟灰缸里,过去把蒋若晴拉了起来,像小时候拍她膝盖上的灰一样蹲下来把她裤子扯平整,又拍了两下。站起来的时候骨节发出的声响仿佛一个生锈的机器人,蒋若晴眼皮颤了颤。

 

    “我工作太忙没时间陪你妈。”他顿了下,没等到蒋若晴的回应,“你有空多来陪陪她吧,给你安排的工作挂个名而已,你不去都没事。”

 

    蒋若晴尖声质问:“凭什么?”

 

    不敢听到回答,蒋若晴迅速推开他跑了出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事事责备她爸爸成了她赖以掩盖伤痛和推卸责任的保护伞。她发现她爸爸同她一样,他们把方温悦当一片凋零的花瓣小心呵护的同时,掩耳盗铃地吹来吹去。

 

蒋若晴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游荡,孤魂野鬼一般。

 

    超速经过法兰大桥的时候她都想要不然冲下去死了算了,结果连车头都没有歪一下。她不允许自己的遗容肿胀得同某些男性的生殖器一般丑陋,成为一笔既耻于被大众点评又沾沾自喜的谈资。

 

    假如她意外去世,张超会不会伤心?多少会有点吧,好歹还留了他一只可爱小狗。

 

    这样想来,三年间她竟然只给予过张超一只狗,三千元,而张超付出的远远大于其千百倍。可时间和金钱是她和张超最不缺的东西,由此他们便没法用简单的精力和金钱衡量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拿这些作调剂品,却从不敢称一称爱情的克重。

 

    张超太过完美,太完美是一种天然的疏远,蒋若晴够不到他那个高度,贪婪地用暧昧的男女关系和低级的道德底线把他拉下来。她是自私的,就像她把照料妈妈当成了一份工作。

 

    蒋若晴打电话给小玩,不出意外那头沸反盈天。蒋若晴在小玩逐渐清晰的“喂?喂?喂?”中开口:“出来陪我喝酒。”

 

    “你过来呗,我就在情书。”小玩的声调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蒋若晴从没见过她着急的样。

 

    心态还是得学习小玩,蒋若晴挂了电话后往情书开去。

 

    情书原来是家SM酒吧,扫黄打非期间被视作聚众暴力查封,过了两年又开起来,成了普通的酒吧。

 

    老板是个日本留学回来的中国人,每每有顾客让他拽两句日文听听时老板只怪腔怪调地说一句“亚麻跌”,大伙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消费贵酒捧场老板的黑色幽默。蒋若晴说情色是男人间的硬通货,小玩说是财富密码,小玩要比她更犀利。

 

方温悦面目似稚气未脱的纯真,但漆黑的瞳孔透彻又炎凉,分不清是堵塞了秘密还是摒弃了一切。蒋若晴试探性喊:“妈妈?”

 

    方温悦欢快拍掌:“妈妈,妈妈!”

 

    周一会议最多,蒋若晴以为她没资格参加中层会议,但Kim却让她也来,蒋若晴带上素描本和笔跟过去了。

 

    会上蒋若晴坐在位置老老实实画画,营造一种“我没听到你们在讨论什么决策”的憨厚老实。画着画着她旁若无人起来,把部门的员工画了遍,又在边上写上他们的英文名,做连连看玩。

 

    有两个同事蒋若晴不确定,咬了咬笔回忆细枝末节,想着想着突然感觉会议上怎么那么安静?她疑惑抬头,全桌人都在看她!

 

    蒋若晴慌忙找寻Kim求助,Kim没好气地用眼神示意她往桌端看。蒋若晴望过去——显示屏前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领导,眉目沉稳,身着雾蓝的衬衫却不显得轻佻,光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周身也萦绕着一股杀伐决断的尊贵与威严。

 

    电光火石间蒋若晴撇开了眼,她身边好心人告诉她:“Tom让你把笔记本递给他看看。”

 

    蒋若晴一惊,看这个干嘛?她故作从容地站起来把笔记本递过去。Tom没接,好整以暇地等着一伙人一个个往上击鼓传花,蒋若晴心想他是什么职位啊,架子可真大。

 

    蒋若晴的目光跟着她的本子一步一步落进Tom手里,黑色的素描本衬得他双手的颜色、肌理、线条非常性感。蒋若晴眨眨眼,听见Tom问她:“画工不错,但似乎与会议无关。”

 

    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蒋若晴谨慎道:“谢谢。”

 

    周边有细微的笑声,Tom似乎也笑了下。蒋若晴见他合上素描本往桌上一搁,曲指一推,整个动作说不出得流畅与禁欲。蒋若晴想这大概就是小玩口中最适合拿鞭子的手。

 

    Tom见她还站着,压压手道:“坐下吧,我们继续。”

 

    一直到会议结束,蒋若晴都没抬起头来,她在画他的手,但怎么也不满意,画不出细腻的蛊惑感。她懊恼地在边上打了个叉,翻了页眼不见为净。

 

    临近下班时间,蒋若晴正收拾着桌面接到内线打来的电话,让她去Tom办公室一趟。蒋若晴问:“Tom的办公室在哪?”

 

    助理语气波动,不相信公司还有人不知道Tom,但她依旧专业有素地帮她解开了困惑。蒋若晴挂断电话后心若擂鼓,Tom居然是COO,首席运营官,天啊,他不会打算把她炒了吧。

 

    Tom的办公室是半开放设计,地上铺着全黑的地毯,感官十分压抑,蒋若晴不自觉地抿起唇;两把马鞍皮编织的转椅隔着办公桌一前一后地对视着;设窗的墙面挨着橄榄色的长沙发,沙发前置有一个矮几,上头放着几本书,都跟酒有关。

 

    除了角落的几盆绿植和办公桌上的一些杂物,视野内没有跳脱的色彩点缀,方旖皱着眉感到窒息与沉闷,手脚局促地不知道该站哪、坐哪。

 

    Tom进来了,脚步声被地毯吞咽。他走至蒋若晴侧后方时道:“坐啊。”

 

    蒋若晴一个惊觉,忙侧头应:“我站着就好。”

 

    Tom颔首,稍一拎裤腿,在沙发上坐下了,语气自然地吩咐:“帮我把桌上的笔记本拿过来。”

 

    蒋若晴一头雾水地照做。

 

    Tom伸手接过,蒋若晴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他的手上。

 

    好半晌两人都没说话。蒋若晴见他微蹙着眉凝视着屏幕,一手滑着触控板,一手压在沙发背上,曲肘虚撑着脑袋,目光始终没滑到她这,似乎故意晾着她。

 

    从她这个居高的角度看去,Tom一管直挺的鼻子十分夺目。

 

    蒋若晴看着看着出了神,他中文名居然叫王志涛,比她“蒋若晴”还刁钻的名字,南北朝时期第三位皇帝即王志涛,陈废帝,在位做了两年傀儡,且年仅18岁就去世了。不知道给他取名的人怎么想的。

 

    蒋若晴试探着开口:“您找我是……”

 

    王志涛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蒋若晴只好自己把话接上:“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王志涛还是不应。

 

    蒋若晴有些不满,王志涛可以讥嘲责备她,像Kim那样,像她爸那样,但他不能不把人当人看地无视她,这种感觉很糟糕。

 

    王志涛终于开口:“你过来。”

 

    蒋若晴如蒙大赦地走过去,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倾身探头浏览屏幕。

 

    王志涛问:“对什么岗位感兴趣?”

 

    蒋若晴不理解,茫然地瞥他一眼。

 

    王志涛看着她眼睛,原本撑着脑袋的手顺着过去压了一下她的肩膀:“坐着吧。”

 

    这回蒋若晴坐下了。

 

    他解释:“你爸让我给你换个再轻松点的活。”

 

    蒋若晴闻言瞪大了眼睛,唇瓣都微微分开,脸上弥漫出清晰可见的愤怒:“不用了,现在这个很轻松。”

 

    王志涛定定地审视她一眼才把视线转回屏幕:“嗯。”他轻点两下触控板,把页面关了。没一会儿,自动休眠的屏幕上映出两张脸,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努力面无表情。

 

    王志涛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蒋若晴站起来,机械般告别:“好,再见,王志涛。”

 

    王志涛挑了下眉,没说话。

 

    蒋若晴回到工位给她爸发信息,发着发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爸的关系居然是王志涛吗。

 

  中秋送礼的事顺利完成,Kim心情不错,难得跟蒋若晴心平气和地聊天:“喜欢这份工作吗?”

 

    蒋若晴犹豫道:“还可以。”

 

    Kim上下打量她,脸蛋小巧精致,腮边和唇瓣红扑扑地鲜艳饱满,穿着每天都不重样——且她从来不穿黑色板旧的西服套裙。心里更认定她是靠潜规则上位。加之她的眼睛不会绕弯子,不会掩饰,不会撒谎,眉目似釉着一层纯粹的天真,这样的人扔进社会里总要吃亏。职场里,让别人有机可趁就是错的。

 

    鄙夷的同时升起一丝爱娇花的大男子心理,Kim劝道:“你不适合做销售。”

 

    被否定的蒋若晴笑不出来,Kim:“有门路就换个岗位吧。”

 

    蒋若晴闹着不让张超进来,像块滑板似的贴在他身上上下轱辘滑。

 

    张超被她弄得没了兴致,翻身仰躺至她边上,把她圈进怀里,语气懒洋洋的:“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蒋若晴就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黏上去,脑袋靠着他胸膛,双腿夹住他一条腿,手指有抠没抠地拨着他的胸。蒋若晴想了会儿,反问道:“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简直送命题,张超私以为任何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就不该存在。他把着恰好的思索时间,用着恰好的妥帖语气道:“很好啊,我很喜欢。”说完,吻了下她的发顶。

 

    蒋若晴听完大笑,瞄他一眼:“张超,你原来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原来说什么了?你跟我讲讲。”张超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蒋若晴柔软的腹部,感知着她会不会受凉。

 

    蒋若晴抠弄的手一停,回忆道:“那会儿在西京,小姑因为工作忙嫌我烦,托你帮她带我出去玩两天,这你还记得吧?”

 

    “嗯。”

 

    “那天你见到我第一句话是,这小孩长得可真凶。”蒋若晴乍然扬声,“我都被你说哭了。”

 

    张超轻笑:“我记得你当时直接歹着我的胳膊狠咬一嘴巴,哭得应该是我?”

 

    蒋若晴捂嘴笑,在他含笑的视线里撑起身子整个人盖在他身上:“你瞎说。”

 

    “嗯,我瞎说。”

 

    两人交叠着,张超包裹着她,她亦包裹着他。蒋若晴觉得很舒服,很安心,很圆满,张超总能接住她的善感与玩笑。

 

    张超搂着她翻了个身,缓缓抽动着,蒋若晴抬手摩挲他的嘴唇,那里霞光瑰丽如玫,张超俯身吻下来,于是花瓣落了一地。

 

    “给我看看你的手臂。”蒋若晴突道。

 

    蒋若晴喃喃:“好舒服。”

蒋若晴酸胀难忍想让他快一点,又觉里头痒意绵频想要他慢点,挠一挠这里、那里……上不得下不能,想逃亦想挨,浸湿底下一小片床单,宛若一朵乌云停在上头。

 

    蒋若晴小声嘀咕:“每天都为你下雨。”

 

    张超笑笑,情动下惊心动魄的容颜,他舔了下她耳后,声音嘶哑柔情:“还你一场雪。”

 

    ……

 

    两人连体婴一样和抱着站在厨房班台边上看秦师傅给月饼雕花。

 

    秦师傅赶过他们两次,见他们脸皮如斯之厚,无可奈何地让步:“不要出声可以吧?”

 

    蒋若晴点头,张超只是微笑。

 

    蒋若晴光是细瞅秦师傅雕作都感觉眼睛酸涩,而秦师傅这么一瞬不眨地雕琢,间隙都没休息过。约莫半个钟头后,秦师傅绵长的吐纳声宣告着完工。

 

    蒋若晴拍手:“好耶。”

 

    秦师傅爽笑:“先烤一盘试试口味。”

 

    蒋若晴脱开张超的怀抱,忙伸手拦住秦师傅,她按了下烤盘:“先让我看看。”

 

    秦师傅笑着放下了:“方丫头,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学这门手艺?”

 

    张超闻言也打趣地看向她。

 

    蒋若晴拒绝:“得了吧,要让我干,你们一生都吃不到一块完整的月饼。”

 

    秦师傅大笑。张超扶额浅笑,眼里尽是宠溺。

 

    蒋若晴忙着拍照:“太精致了,我都舍不得吃了,这个嫦娥怎么雕得那么好?”

 

    “照你模样雕的。”秦师傅乐呵呵。

 

    蒋若晴脸红了,撇头指了下张超:“怎么不雕他?”

 

    秦师傅语调微扬:“雕哪个?后裔还是天蓬元帅?”

 

    蒋若晴都要恶心得跺脚了:“没想到您也是个恶趣味的。”余光看到张超,他笑得真勾人啊,还是后裔吧,她想。

 

    终于迎来中秋节,蒋若晴放假前送了月饼和香水给Milly以示感谢,Milly大方收下。

 

    想着要爬山,蒋若晴抹了厚厚的防晒。吃早饭时蒋若晴给她妈妈舀了一勺甜豆浆:“今天要爬山,喝点甜的吧妈妈。”

 

    “好,好。”方温悦举手赞同。

 

    方国平沉声道:“别给你妈吃太多,怕她晕车。”

 

    “哦。”

 

    方国平让司机小王开车,他坐副驾驶,蒋若晴、方温悦、保姆互相依偎着坐在后头,方温悦玩着三阶魔方,蒋若晴时不时指导她一下。小时候是她妈妈教她,现在反过来,蒋若晴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天空淡得几乎神圣,香山公园的“金色大道”似白日梦想的落日余晖,宁静而磅礴。但游客太密,一圈人围护着方温悦无心欣赏美景。

 

    没多久,方国平已不耐烦,嘴里频频吐些指点江山的话,小王点头附和。

 

    蒋若晴重复着“累不累?”“好不好玩?”“漂不漂亮?”“饿不饿”“想不想拍漂亮的照片?”诸如此类的简单问句。从她妈妈的神情辨别应该是开心的,只不过人太多,她怕生地沉默着,眼里很胆怯。

 

    蒋若晴把她搂紧了:“他们都是JerryTom的朋友。”方温悦爱看《猫和老鼠》。

 

    提到Tom不由想起王志涛,更没想到那么巧地会在小茶楼里看见他。

 

    香山公园附近的一家小茶楼已有百年历史,座位需要预订,所以人不多。等餐时蒋若晴目光散漫地逡巡,猛一眼瞧见王志涛她还不敢置信,因为他身边的儿童椅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王志涛居然有小孩?可他手上没婚戒啊。

 

晚上她又跟小玩厮混去了,小玩一抹红唇,艳似女罗刹,她横扫一遍全场,最终锁定一个目标,冷静道:“这个可以,起码一宿。”

 

    蒋若晴眯了眼,兴趣缺缺,低头剥瓜子。

 

    “不是吧你,真成尼姑庵编外人员了?”

 

    蒋若晴摇头不说话,顾影自怜的样子颇有林妹妹之态。小玩倒吸一口气:“你不会……”

 

    蒋若晴斜她一眼,把一小把瓜子肉塞进嘴里,含糊道:“我最近对一个男的有点好奇。”

 

    女罗刹闻言顿时化身女萝莉,托腮急问:“谁!”

 

    蒋若晴的话语跟剥瓜子一般利索,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小玩王志涛的情况。小玩判断:“你玩不过这种人,还是少接触为妙。”

 

    蒋若晴点头,但心里拖泥带水起的肥厚念头挥之不去。舞池里大片的人,蒙蒙望去,每一张脸都像他,蒋若晴晃一下脑袋,心道好奇心真可怕。

 

    她拍了两下裤腿站起来:“我走了,改天再约。”

 

    “别啊,老板说晚点BD大神会来,你不想看看他到底长得不尽人意还是惊为天人?”

 

    蒋若晴对虐来虐去的游戏没有兴趣,小玩没有多留。

 

    蒋若晴心不在焉,倒车的时候跟一辆找车位的豪车擦了一下,祈祷没事的同时疑惑这个车牌怎么有点熟悉?驾驶位下来一个人检查车子,蒋若晴降下车窗问:“有擦到吗?”对方眯眼寻过来,又探头进车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约摸三四句话的时间,对方昂首冲她道:“没事,走吧!”

 

    蒋若晴呼了口气离开了。

 

    中秋佳节,餐饮业最繁忙,加之旖园新推出的“缕金龙凤蟹”正应景,东西院盈门满座。

 

    蒋若晴没去烦张超,自个坐在玉池边喂鱼,张超请的相声名家在正厅讲单口相声,声色清亮,直直地穿过墙跑到她耳边来了,蒋若晴听得津津有味。院中待客的小胡人们脚步稳健,穿梭在一片树影人声中,蒋若晴倏尔觉得寂寞,去花厅换了身衣服溜进了正厅。

 

    刘落正奉着酒,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她回头见到蒋若晴忙问:“怎么了?”

 

    蒋若晴笑眯眯:“你弄错酒了。”

 

    刘落一惊,蒋若晴把她手上托盘中的「甲子号」和「丁亥号」木牌换了个位:“甲子是黄封丁亥是赖茅啦,你是新来的吧?下回不要搞错啦。”

 

    “谢谢你。”刘落涨红了脸。

 

    蒋若晴轻摇头:“快去吧。”

 

    等忙完一阵,刘落忍不住找蒋若晴的身影,改良版的胡服穿在她身上颇有古代女侠的英姿飒爽,走动起来又是一番灵动翩跹的妩媚。

 

    刘落想起第一次见到蒋若晴时她也是惊艳得舍不得眨眼,那会儿谈先生牵着她走进来,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她心上。他们脚步一顿,她的心跳也跟着停止,好半晌才急促地直跳。刘落和另几个小胡人私下里谈论起蒋若晴和张超,总是词穷得重复感慨天造地设、神仙眷侣。

 

    直至深夜,旖园才复归幽静,张超坐在院落的藤塌上,对还在忙里忙外帮着收拾的蒋若晴招招手,语气柔似月光:“别忙活了,让他们干,来。”

 

    蒋若晴摘下橡胶手套和围裙过去了,挤在他边上皱鼻嫌弃自己:“一身味。”

 

    “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逗她。

 

    蒋若晴快快闻了下后夸张地弹开:“你身上有烟味。”

 

    “臭到一块了。”张超笑。

 

    蒋若晴俯视他略显颓唐的神态,琢磨道:“你这副样子好适合当祸国殃民的面首。”

 

    张超轻笑一声:“给你?”

 

    “养不起你!你还是当大员外吧。”

 

    张超伸手一拉,把她扯进怀里,蒋若晴忙撑住扶手,张超卡住她的脸颊左右晃了下:“小没良心的,哄都不肯哄一句。”

 

    蒋若晴被他低靡的嗓音勾起了小心思,她凝视他的眼睛,小声说:“等这儿没人了,我们在院子里做一次好不好。”

 

    张超的瞳仁亮得她不敢直视,蒋若晴的心按束不住了,埋头吻住他的唇瓣,舌尖轻快地扫过他的牙床,颤栗得反倒是自己。张超牢牢框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整个旖园已经没人了,疏疏几颗星缀在枝头,零星的蛐蛐叫唤着,仿佛讴歌圆月的浪漫诗人。

 

    还是那把躺椅,一人宽,两人窄。

 

    两个人侧身依偎着,气息密密交织着,偶尔听一声玉池里鱼摆尾的清脆声响,连时间也变得如水流淌,又静又美地与他们交织在一起。

 

    蒋若晴的一颗心似萤火般点亮双眸的爱意,眼里融融的只有张超,身心小到想被他握住藏进口袋,此时连明月也成了他的黯淡背景。

 

    张超摩挲着她的身体问:“知道月饼怎么来的吗?”

 

    “知道,杨贵妃。”蒋若晴懒懒地蜷着任他抚摸。

 

    张超的手指悠悠往她内裤里爬,指尖探进去拨,偶尔刮一下娇滴滴。她穿着他的内裤,若晴又温馨,刚帮她穿上时他忍不住咬了两口她的屁股蛋子。蒋若晴撅起屁股装嗲说另一边也要。是这么一个宝贝,张超想着,又微笑起来。

 

    “湿啦,快进去。”蒋若晴又被他磨得性急起来。

 

    张超还是不紧不慢:“进去了呀。”张超伸进去两指搅弄,水好多,咕叽咕叽地像在帮主人出言邀请。

 

    若晴喘息阵阵,难捱地想自食其力,可身子懒得很,跟翻身失败的乌龟似的,仅是短暂的弹了一下,又钻进张超怀里。蒋若晴声调又长又软:“张超,为什么你喜欢慢慢的,是不是你30岁,有点不行了。”

 

张超扯下蒋若晴的内裤,抬起她交叠在上的腿搭在他腰上,找了个刁钻的位置插进去了。刹那濡沫声清晰可闻,张超动一下,蹦一个字:“好事多磨啊我的旎旎。”

 

    蒋若晴要疯。

 

    睡前张超逼着她吃点东西再睡,一晚上饿过去,胃受不了。蒋若晴眼睛都闭起来了,耳边听着张超慢条斯理拌蟹黄面的声音,总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有点燥热。

 

    张超显然也意识到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蒋若晴红着耳想以后再也不能直视拌面了。

 

 

   蒋若晴的小姑住院了,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肾炎,蒋若晴接到电话后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蒋若晴很生气,一屁股坐在床边对着小姑的背影发火:“你念经就念经,干嘛吃素啊?肉不好吃吗?人老奶奶还有一周荤食日呢你为什么餐餐都吃素还一点油都不碰?”

 

    小姑闷闷听了会儿,等她讲完了才转过头来,一张脸果然消瘦得发黄,发际线都高了。蒋若晴心痛不已,以前她小姑搞科研头发都还多着!

 

    蒋若晴急喘两下,声音带点哀求:“别这样了,小姑。”一个两个的亲人,怎么就不能都健健康康的?

 

    “我知道了。”方国楠自认有愧,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如若不珍惜人身,会堕落到其他道,到时连佛法都难闻了。

 

    蒋若晴这才放下包,从地上的水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去洗,探出一个脑袋:“削皮刀呢?”

 

    小姑一脸茫然。

 

    蒋若晴渐消的怒气跟不倒翁似的立起来:“请的护工呢?”

 

    “吃饭去了吧。”

 

    “你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小姑不说话。

 

    蒋若晴放下苹果甩了两下湿漉漉的手,从包里掏出手机定了一份餐,抓起苹果自己啃了。

 

    方国楠缓缓坐起来,把枕头垫在腰后,端详自己这个情感丰沛的侄女。

 

    蒋若晴赶紧打住:“别对我念经,求求你。”

 

    蒋若晴其实很久没见她小姑了,本来她们两很亲,不然她也不会每次有假期就跑去西京。而且方国楠原来是个博学多才、注重生活品味的人,蒋若晴喜欢听她说话,现在却……她缓缓咀嚼着苹果,半晌才道:“算了,你讲吧。”

 

    护工和张超过来时小姑正讲到“我执”,说蒋若晴现在放不下自己,心中梗着非常大、非常粗、非常重的「我」,执着自己的想法、做法和人格,提不起自己和他人的义务与责任,自我意识太强而缺乏集体意识和奉献精神……

 

    蒋若晴眼睛大大,脑袋空空,一见张超忙三脚两步过去圈住他胳膊撒娇:“叔叔,救命!”

 

    张超低头扫了眼她撅着的嘴巴,笑着从她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把手上的花束放去桌上。

 

    “方教授。”张超礼貌道。

 

    “你来了,小谈。”小姑淡淡颔首。

 

    护工把床摇高,张超坐去了边上的椅子,蒋若晴乐得高兴,躲沙发上窝着了,查查外卖到哪里了。小姑让她给张超倒水,蒋若晴一边倒一边嘀咕:张超才不用一次性杯子呢。

 

    蒋若晴听他们寒暄了会儿,提到张超哥哥蒋若晴想起来,谈袭是小姑研究院的副院长,当时都跟小姑谈婚论嫁了,结果没想到小姑看破红尘了。

 

    思绪一飘,那头两人已经开始辩经了。

 

    小姑:“要放下执念,发起菩提心。”

 

    张超:“按照「菩萨所作福德,不应贪著」做,岂不是沦为「虎头蛇尾,有始无终」?”

 

    小姑:“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张超:“心中自在是放下,被逼如此是懦弱。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

 

    小姑:“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

 

    话题终结在外卖上门,护工照顾小姑用餐,张超和蒋若晴在沙发上窃窃私语。

 

    “你们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

 

    张超笑着摇头:“佛曰不可说。”

 

    蒋若晴哼一声,推他一把。张超还是笑,瞥了眼用餐的方教授,问她:“你不吃点?”

 

    “等我小姑午睡我就走了。”

 

    张超看眼时间:“嗯,我先回去了,你不嫌麻烦就来旖园让秦师傅给你烧点爱吃的。”

 

    蒋若晴撅撅嘴,翘起腿跟张超拉开距离。

 

    张超一脸无奈,见方教授没留意他们这,揪了一下她的屁股蛋子。蒋若晴转过头瞪他。

 

    张超张嘴无声说了句话。

 

    蒋若晴打他,小姑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张超笑容得体地起身告辞。

 

    蒋若晴蹭到床边,见菜色诱人,跟着吃了点。等小姑吃过药吊上水睡下,蒋若晴向护工留下电话离开了。一出医院感到一丝冷意,秋天了。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他拒绝接受非决定论,他坚信宇宙是经典物理式的,像钟表那样机械地嘀嗒运转,每个瞬间都决定着下个瞬间。

 

    所以当蒋若晴在停车场看见王志涛的时候,她疑惑这又是一次偶然还是王志涛在她身上安了嘀嗒的钟表。

 

    蒋若晴留意着王志涛,他弯腰从车内抱出一个有他半身长的小男孩,阔步往门诊走。没几秒,从车内追出来一个女人,拦住王志涛跟他起了争执,两人僵持不下,王志涛把孩子抱给她了,女人匆匆往回走。

 

    王志涛在原地站了许久,接着,眼风遽然往蒋若晴的方向扫来。

 

    蒋若晴一惊,忙钻进车内,忘了还没开门,砰一声撞上了车窗,痛得她龇牙咧嘴。揉着脑袋直起身,王志涛还站在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蒋若晴只好远远冲他一笑。

 

    他的车已经开走了,她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王志涛抬步往她这来了。

 

    蒋若晴在溜之大吉和羊入虎口间纠结片秒,最终选择羊入虎口,谁让他是她顶头上司之上司呢。

 

    她打开车门作恭候状,王志涛面目沉肃,眼神凉过秋意:“送我去公司。”

 

    蒋若晴点头,王志涛说了声“谢谢”就坐进去了,蒋若晴看他那样,只好又帮他关了车门,彻彻底底做了回白手套。据说有钱人的世界里没有“手动门”,不知道真假。

 

    蒋若晴稳稳地开出医院,主干道堵车,蒋若晴放了首轻音乐,车内尴尬至极的气氛才有所好转。她从后视镜瞄王志涛,被他抓了个现行,她只好没话找话:“您中秋不放假啊?”

 

    “放。”

 

    放你还去公司?蒋若晴吞咽无语:“您真敬业。”

 

    王志涛睨了眼她裸露在外的伶仃胳膊,问了句:“生病了?”

 

    “没,是我家人住院。”

 

    王志涛“嗯”了声。

 

    蒋若晴一路开进公司的地下停车场,下车跟王志涛道别。王志涛站着:“跟我来。”

 

    蒋若晴不愿意:“中秋放假呢,非工作日。”

 

    “给你调到设计部。”

 

    蒋若晴心提了提,听他在艺术性留白的一顿后补充:“从底层做起。”

 

    蒋若晴走到王志涛前头去了。

 

    前者不足以吸引她,就像上回在他办公室他问她想转什么岗位,她不想是因为上头列的都是与主管平级或更高一级的岗位,意味着她调岗去哪都会陷入跟当下一样的窘境,甚至更糟糕。而从底层做起就大不一样了。

 

    不过王志涛怎么知道她学设计的?

 

    进了公司蒋若晴自然得走他后头,视野里他背影挺阔,腰线窄美,绝好的身材。

 

    他们刚坐下,就有人端茶和咖啡进来了。蒋若晴要了杯咖啡提神,一杯入肚,王志涛还是没开口,晾着她。比之第一次她坦然许多,游神想着那个女人是他妻子?还有那个小男孩,体量跟小茶楼的好像不是同一个。

 

    良久,王志涛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把办公椅往前一滑,双手交握搁在桌上,目光锁住她。蒋若晴一个激灵,正襟危坐。

 

    Yvonne,谈谈我们公司产品的质量特质。”

 

    蒋若晴信手拈来:“一、优秀品质;二、高昂价格;三、独特性;四、高级美感和多级情感;五、非……”

 

    “怎么不继续?”

 

    蒋若晴哑然,王志涛松开手往后一靠,了然道:“所以你也觉得单纯把yakamoz定位于奢侈品并不合适。”

 

    蒋若晴诚恳地点头:“可是yakamoz的无形价值与有形价值关系比值这么高,根本不可能成为生活必须品。”

 

    王志涛微笑,有杀伐果断的意味:“吃过哈根达斯吧。”

 

    蒋若晴悟了。

 

    王志涛继续:“回到质量特性。”

 

    “装酒的需求,美学的需求,装饰的需求和清洁的需求。”

 

    “让你设计,你可以做到以上哪几点?”

 

    “我需要做过市场调研才能判断。”蒋若晴谨慎道。

 

    王志涛颔首,语态放松了些:“你这四个月做了什么?”

 

    蒋若晴顿时羞愧不已,低下了头:“就,与客户保持良好的沟通关系。”

 

    王志涛似笑非笑,蒋若晴窥他,王志涛道:“行了,你回去吧。”

 

    蒋若晴求之不得,颇有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坐上车才大喘气,心脏咚咚乱跳,不知道是因为换岗兴奋还是王志涛气场太强吓得。

 

    《穆天子传》里记载:西周兴盛时的穆王,命御者造父驾着八骏西去邀游,穿天山,登昆仑,见到了西王母,在瑶池受到了盛情款待,举觞歌诗,流连忘返。

 

    相传西王母下凡回访穆王之时,两人共享云雨春宵之乐。在两情缱绻之际,王母把掖人花道中的乾枣取出,劝穆王即时服下,以作养生强精的补品。穆王服用后果见奇效。

 

    蒋若晴双手撑在榻上,高高地撅着屁股,两腿颤颤巍巍绷得挺直,正难耐地咬着唇。

 

    而张超兴致浓厚地坐在椅子上,一手端着彩暗花卉斗笠碗,里头装着红彤彤饱满圆润,大小一致的红枣;一手正把一颗颗红枣往蒋若晴的小肉洞里推。蒋若晴本就生得一线天,当下姿势受限,两腿间竟绷得一丝红肉不见。张超捻着红枣沿着缝儿慢慢控开,上下搔着,等那窄肉洞馋馋流涎,才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塞进去。

 

    随着枣子越塞越多,蒋若晴肚子开始发涨,泛起轻微痛意,其实是紧张过度。她埋怨:“不要塞太多呀,拿不出来怎么办?”

 

    张超哄她:“还有一个。”说着,一骨碌塞进去三个。蒋若晴“呀”了声。

 

    张超放下碗,帮她穿上内裤,放下叠在腰间的裙摆,理了理褶皱,笑着问道:“还能起来吗?”

 

    蒋若晴转过头由下至上瞪了他一眼,眼眸含着露似的汪然,仿佛手指轻轻一碰就能落下泪来。她尝试着站起来,结果腿脚一软,直接跪地上了,手肘磕到榻壁,好响亮的一声。

 

    张超忙把她抱起来:“磕到了?痛不痛?”横抱着坐上榻,翻她手臂检查。

 

    “不痛。”蒋若晴揉了下肚子,嘟嘴道:“这要多久啊?”

 

    张超摩挲着她磕红的手肘:“十分钟吧。”

 

    “这么久?不会消化了吧!”蒋若晴娇声娇气,下头不自觉地收缩起来,异物感极其强烈,又生怕把它们挤瘪了,两腿一动不敢动了。

 

    张超好笑:“不会,西王母都没消化,你区区一凡人,哪那么大能耐?”

 

    “你也不是穆王啊!你受得了这份福气吗?”蒋若晴哼哼。

 

    “就算吃了立马暴毙,我也愿意。”张超深情地凝视着她,鬼话连篇。

 

    蒋若晴捂住他的嘴:“呸呸呸。”眼眸滴溜溜一转,曼语道:“你吃了立马十八,钻石鸡吧。”

 

    “小淫娃!”张超笑啐,“你这是把福气留给自己了。”

 

    蒋若晴笑翻,脸颊晕出红来,衬得那眼儿更水了,张超俯身亲了亲。

 

    两人亲亲摸摸黏糊了会儿,张超让她躺床上去,仰卧抱膝,蒋若晴慢吞吞照做。张超取来碗,侧坐在榻沿,单手把她腿一提,让她腰背靠上他大腿,整个臀部敞在他眼底。

 

    张超揉了会儿她肚子,才缓缓伸手指进去取,低声:“你别夹。”

 

    “我控制不住…”

 

    “乖,放松点,你越紧张它们越往里头钻…”

 

    “嗯…”

 

    结束后两人皆大汗淋漓。张超拿湿漉不堪的手指往她屁股上一抹:“先撅着,我拿毛巾过来给你收拾。”

 

    蒋若晴咬着手背喘着。

 

    等张超给她收拾完,蒋若晴还是觉得不舒坦。张超了然:“等我吃了这枣,再来办你这个小王母。”

 

    蒋若晴以腰眼为轴心,在榻上转了个圈,仰头把脑袋搁在他腿上,手指去戳他的胃:“你真要吃啊?”

 

    张超点头:“延年益寿,追平我们相差的八年。”

 

    蒋若晴怪腔地“咦”了声,却忍不住好奇:“你吃完告诉我什么味。”

 

    张超浅笑,眼里一抹不怀好意,趁她说话之际迅速把一颗红枣塞进她喋喋不休的嘴里:“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蒋若晴尖叫,坐起来呸呸呸吐掉,龇牙咧嘴地伸手挠他:“恶心死啦!!”

 

    张超边躲边大笑起来,留意着她玩得额头鼻尖又冒汗才控住她:“给你吃的是干净的。”

 

    蒋若晴不信,斜眼横他,张超无奈地闭了下眼:“真的。”

 

    他顺着她的头发道:“好了我去忙了,你要出房间记得找件我的外套穿。”语气数落,“都什么天气了出门还穿无袖裙。”

 

    蒋若晴拱他:“知道了知道了,我睡一会儿。”

 

    张超站起来:“别睡太久晚上又精神。”

 

    得来一句又甜又怨的“老妈子”,张超亲了又亲,端着碗出去了。

 

    蒋若晴瞄了眼,不知道的以为他手里什么仙丹妙药呢,神态那么得快意。会不会躲哪角落偷吃去了?想着想着脸又红了。

 

    王志涛果然言出必行,等蒋若晴节后去上班,就有人事部的过来找她了。

 

    处理了一天调岗的事情,等忙完已经过了六点,Milly说这周末吃个散伙饭,蒋若晴问她:“要不要叫上你朋友大米?”Milly神情微妙,几乎是立即拒绝:“他没空。”蒋若晴没多想地点点头。

 

    周末吃完散伙饭到家晚了,蒋若晴去卧室看过她妈妈后去了趟书房——刚刚经过书房的时候见门缝里还亮着。

 

    她叩门进去,方国平抬眼问:“有事?”

 

    蒋若晴关上门走进,方国平匆匆整理着桌上散开的纸页。蒋若晴状似随意地扫了眼:“上周我调去设计部了,跟你说声。”

 

    “唔。”方国平点了下头。

 

    蒋若晴又扫了眼桌面,手指微微蜷起来:“我妈复诊情况怎么样?”

 

    “没大问题。”方国平不耐地皱起眉,“我还有工作要处理,你妈的事你明天问问保姆。”

 

    “哦。”蒋若晴应着,走了。

 

    关上门后蒋若晴稳着步子往卧室走,等一进卧室立刻飞奔至床头拿过手机搜索“春天福利院”,没有;搜“春天儿童福利院”,还是没有相关词条。难道是她想多了?蒋若晴抱着头,用拳头敲了两下,但愿是她太敏感了吧。

 

    去年方温悦无意知晓丈夫不是孩子的亲生爸爸。她奔溃之余开车去找女儿,蒋若晴不明所以,从妈妈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才了解事因:方国平有弱精症,长期让人迷奸她,致使她怀孕。蒋若晴大骇,她不信,这事情太荒唐了!他不信她爸爸这么丧心病狂,吵着要去医院做DNA,母女两情绪激动,不幸在路上遭遇车祸。虽然都没受重伤,但她妈妈因此心智障碍,宛若幼儿。

 

    之后蒋若晴去找方国平对峙,方国平冷静到可怕,他说是你妈想要小孩。蒋若晴当时疯了一样,不敢相信这是那个爱她护她的好爸爸。她吵着让他们离婚。方国平讥讽,离了婚你养得起你妈?你们母女,除了两张脸有用,还能做什么?你想让你妈重操旧业养你吗?你觉得她现在这样还行吗?

 

    字字锥心,蒋若晴呕吐不止,满面污秽,眼睛睁得要撑破眼眶,目光却是涣散的。方国平指责,要不是你吵着要去医院,你妈会这样?这句话彻底把她击倒,一只耗子被踩住尾巴只会吱吱惨叫,她的确没有办法改变糟糕。

 

    ……

 

    温悦是孤儿,成年后被高官带出福利院包养,之后嫁给方国平,从温悦改名为方温悦。蒋若晴曾觉得父母的爱情是如此真善美,而现在她听到了精美华丽的帷幕发出巨大的撕裂声。她想帮她妈妈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可连福利院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曾拜访过嘉月市所有的福利院,徒劳无功。她问过小姑,小姑只让她放下吧。

 

    渐渐地,蒋若晴也有些麻木了,任方国平买了套房从医院接回方温悦。这小区几乎都是那些得阿尔兹海默症、路易体痴呆等疾病的老人。方国平解释说是为了降低小区人群的攻击性,以防万一。可限制方温悦出行的也是他。

 

    一栋一个人的精神病房,住久了,蒋若晴觉得满屋子都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病人,亦包括她

 

  国庆假期蒋若晴和小姑一块去乡下看爷爷奶奶。两老人都是普通工人,年轻的时候开了家弹棉花的作坊,上了年纪不愿意跟着子女去城里,干不动活了盘了家小店守着,日子悠远而清闲。子女能有现在的成就全靠他们自己咬着牙打拼出来的,作为父母无从插手他们的生活,加之来回不方便,亲子关系反而疏远了。倒是方温悦经常来看他们。后来方温悦和方国楠的事对两老打击很大,连小店都关了。

 

    一上车蒋若晴就说:“我开车的时候千万别念我,小心我疲劳驾驶。”

 

    小姑半閤眼按着手指上一个像手表一样的东西,蒋若晴瞥了眼问:“这是什么?”

 

    “念佛电子器。”

 

    蒋若晴夸张:“原来佛教也可以工业化。”

 

    小姑开始默念心经不理她,蒋若晴无趣。一路上堵堵走走,到乡下刚好赶上饭点。

 

    两老很高兴,使劲给蒋若晴夹菜吃,奶奶心疼不已:“旎旎又瘦了。”

 

    爷爷点头道:“人是铁饭是钢,减肥可不行。”

 

    蒋若晴撒娇:“只是工作忙了点,没少吃!”

 

    “工作还适应吧?”

 

    “嗯,都挺好的!放心啦。”

 

    奶奶和爷爷喋喋不休,问她红烧肉烂不烂,问她开了多久的车……蒋若晴一直应着,小姑在边上安静用餐,一言未发,神态祥和。

 

    吃完饭他们三人午睡,蒋若晴说要去外面走走,爷爷让她别走太远。

 

    他们住的筒子楼,加之国庆放假,小孩的吵闹声一刻没歇停,听久了倒也不觉得烦,衬着筒子楼半封闭的静态美和老城安适的情调,成了别具风味的背景乐。

 

    蒋若晴心情愉快,一路下去遇到几个认出她的邻里,甜甜唠了三两句话。

 

    她刚走到楼下,身侧一阵风卷下来,一群小孩子呼啦啦往外跑,在平地上尖叫追赶。蒋若晴喉咙干痒,捂着嘴咳嗽起来,余光一抹暗色,后头还有个人走下来。

 

    蒋若晴抬头侧目——

 

    这么一刹那的光景,仿佛飓风呼啸过后平静的海,仿佛火车轰然驶离孤寂的灯,咳嗽忽止。

 

    竟然是江淮。

 

    他似乎没有认出她来,目不斜视地往前去了,蒋若晴见他走过去呼朋唤友般迅速召集整齐一群皮孩,一行人离开了。

 

    鬼使神差的,蒋若晴跟上去了。

 

    人行道前他们停下,江淮看着红绿灯上闪烁的数字,突然出声:“我们要去图书馆。”

 

    蒋若晴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她往前迈了半步同他并肩,也正视红绿灯道:“我跟你们一起去,不介意吧。”

 

    “不介意。”

 

    声音不高不低,沙沙的,顺着耳蜗下旋。

 

    蒋若晴脚步慢了一截。

 

    过了两个街口,蒋若晴走不动了:“还要多久?”

 

    江淮思索了会儿:“二十分钟吧。”

 

    蒋若晴目瞪口呆:“为什么不打车。”

 

    “太贵。”

 

    “那公交呢?”

 

    “公交路线长,需要一个多小时。”江淮解释。

 

    蒋若晴沉默片刻,严肃道:“不行再这样走我腿要废了。”

 

    “那你回去吧。”江淮语气真挚。

 

    蒋若晴默默清点前面几个小矮头:“八个小孩,你四个我四个,我叫出租。”蒋若晴回视他,“我付钱。”

 

    江淮点点头。

 

    乡下出租规矩少,钱给的多就行,有辆出租车还说八个小孩挤得下。蒋若晴脚底酸痛,没好气:“你当你是五菱宏光啊。”江淮轻笑一声,蒋若晴看过去时他又不笑了。

 

    等两辆车齐了才一并开出去,江淮在前,蒋若晴在后,七八分钟就到了。本来很闹腾的小孩一进图书馆就乖得跟玩偶似的,安安静静地各自去找喜欢的书看了。

 

    蒋若晴早早走去咖啡区,点了杯摩卡窝进懒人沙发里玩手机。江淮走了一圈,确定了几个小孩子的位置才回身找蒋若晴,他很规矩,没有跟蒋若晴四肢断掉似的窝进沙发,而是搬了张方正的凳子坐在她边上。

 

    蒋若晴觑他一眼:“想喝什么?”

 

    江淮摇头。

 

    “没事,姐姐请你。”

 

    “想要跟你一样的。”

 

    蒋若晴暗乐,这闷骚孩子。她起身招呼他:“跟我一起来,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两人低头浏览菜单,蒋若晴刚看到第二排,江淮已经冲服务员点完餐了。蒋若晴玩味地睨了他一眼。

 

    江淮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记东西比较快。”

 

    蒋若晴不置可否。

 

    两人回了座位,蒋若晴的目光在他眼周打转,试探道:“姐姐请你吃了东西,问你要点什么不过分吧?”

 

    江淮好乖:“不过分。”

 

    “掀起你的刘海来,让我来看看你的眼。”蒋若晴清唱,嗓子又脆又灵。

 

    江淮牵唇笑笑,耳畔红了。蒋若晴瞅他那样,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移开灼热的视线:“算了算了,随便说的。”

 

    江淮轻声道:“没事。”话落,他单手穿进刘海往上一捋。

 

    电光火石间一双清冽鹿眼,真挚而忧伤,下眼睑一圈细细的红,是雨天小鹿奔过红顶教堂蓦然望过来的一眼。

 

    蒋若晴愕然:“为什么要遮起来?”

 

    江淮把手放下了:“习惯了。”

 

    他的神情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蒋若晴把餐盘往他那一推:“快吃。”

 

    江淮点了下头,蒋若晴发现他用餐习惯很不好,进食速度太快了,看得人都消化不良了。蒋若晴好几次都想劝劝他。

 

    等他吃完,蒋若晴问:“好像记得你高三?”

 

    “嗯,我在嘉月一中。”

 

    “厉害。”蒋若晴想了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吧?上次谢谢你。”

 

    江淮不吭声,蒋若晴有些尴尬,忍不住找话掩饰:“我高中也经常去吃那家烧烤店,现在去的少了,我们能碰到也算缘分。”

 

    江淮心道,不是缘分。

 

    “你住这吗?以前怎么没看见过你?”

 

    江淮轻轻道:“大概也是缘分吧。”

 

    蒋若晴心忽然软得经不起跳动,想起一句话来:「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

 

    江淮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沉默,又见她蹙眉,心里不由得比她更慌乱。以为自己说错话,低声:“我去看看他们。”

 

    蒋若晴若有似无地“嗯”了下。

 

    后来江淮没有再坐过来,蒋若晴早早冷静了下来,托服务员给江淮留了两百就走了。

 

    奶奶坐在餐桌边择芹菜叶子,见她进来问她去哪儿逛了。蒋若晴答外面走了走;小姑在边上安静坐着,看嘴型在念“波罗揭谛”;外公在厨房里炒菜,声音清晰可闻,房子小,毫无私密可言。

 

    蒋若晴想到江淮,如果她十八岁还跟父母一个房间,她会窒息吧。

 

    吃饭的时候蒋若晴不经意地问爷爷奶奶他们认不认识江淮,小姑瞥过来一眼,蒋若晴装傻。

 

    奶奶口吻熟切:“江淮啊,很乖的一小伙儿,脑子灵光,家里水龙头漏水,灯泡坏了,都是他来修好的。”

 

    蒋若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爷爷叹气:“小赵可怜啊。”

 

    蒋若晴竖起耳朵:“他怎么啦?”

 

    他们说他没爹没娘,无人清楚他什么时候住在这的,有说他住了十几年了,也有说他不住这。学习好,心肠热,什么粗活累活都会,邻里有什么问题了都爱找他,他有空还帮小孩辅导作业……

 

    蒋若晴出神地听着,后悔没给他多留点钱,别待会儿他又没舍得打车,走路回来的。蒋若晴打开手机想问问服务员他们走了没,看到一个添加,她猜到是谁了。

 

 

  添加后江淮发来两句话:我叫江淮,我把钱还你。

 

    原来是这个“郁”,蒋若晴搪塞钱的话题:你到家了?

 

    江淮:嗯。

 

    对话框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蒋若晴手指浮在屏幕上方,等了好半会儿没反应。她自我介绍:我叫蒋若晴。

 

    这下江淮回得很快:方姐姐。

 

    蒋若晴心跳漏一拍。官能倏尔通感,似乎听到他在她耳边低低唤她姐姐,不由想象那双清澈的瞳孔印上她的影子。

 

    江淮,你干嘛卖乖?

 

    晚饭后蒋若晴和小姑没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奶奶和爷爷没多留,毕竟这里住不下。车子刚启动,蒋若晴从倒车镜瞥见筒子楼群里跑出一人,赶了两步,忽地停下来,远远站在巷口望着。

 

    他在灯下,她在暗处。

 

    橘色光晕网在他头顶,神色模糊不可辨,细长的影子积聚在他脚下,明明巷子窸窣吵闹,但看着他,无端觉得道路空旷寂寥得可怕。

 

    蒋若晴手指动了动。

 

    小姑突道:“怎么不开?”蒋若晴回神,开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黑色的身影在五彩的光斑中变得小而朦胧,似轻轻悬挂在浓重的暮色中。

 

    之后几天的假期,蒋若晴都陪着她妈妈。

 

    只中间接哩哩出院出去了一趟。哩哩恢复很好,看见她和张超尾巴欢欢儿地扫。

 

    蒋若晴顺带让美容师给他修了毛,圆圆大大的耳朵,圆圆的脸,像只米老鼠。蒋若晴爱死,抱着乱蹭。

 

    张超笑她:“这么喜欢,我也买只给你?”

 

    “我没空遛。”其实是怕惊到她妈妈。她放下哩哩,哩哩跺脚转圈眼巴巴瞅她。

 

    她压一下手:“坐好,上车了再抱。”哩哩一声不吭坐好了,蒋若晴见它这样机灵又欢喜难禁,俯身抱起来亲,狗毛糊了一身。

 

    张超去结账,蒋若晴给哩哩戴上牵狗绳牵着往外走,张超提溜了一堆哩哩的用品跟着出去。后头两个店员笑容满面地送走颜值高、素质高的三口之家。

 

    车上蒋若晴细阅医生写下的注意事项,顺带念给张超听,哩哩在她腿上盘着睡着了。

 

    张超听着:“回头我把柿子树迁个清净点的地方,再搭个大点的窝。”

 

    蒋若晴想也好,他那来往客人不少,不利于哩哩养身:“会不会坏风水?”

 

    “我请人来看看。”

 

    ……

 

    想到这,蒋若晴搁下正念着的童话故事,摸出手机问张超:风水大师怎么说?要是迁了坏风水就算了。

 

    张超:是说不易迁。

 

    蒋若晴心里埋怨自己做事鲁莽,两难:那怎么办?

 

    张超猜到她的想法:没事,我把哩哩带回家养,挂几张哩哩的照片绕在树上就行。

 

    蒋若晴连发好几个亲亲。

 

    界面突然弹出小玩的电话,蒋若晴看一眼酣睡的妈妈,猫着步子离开了房间。小玩让她来情书,说自己被骗了,蒋若晴马不停蹄赶过去了。

 

    她着急了一路,小玩在激情跳舞,蒋若晴艰难地从舞池里扒出小玩。小玩气喘吁吁,一坐下就灌下一杯酒:“你好慢。”

 

    蒋若晴问:“怎么回事啊?”

 

    小玩把酒杯往桌上一掼,两眼冒绿光:“绿了一渣男。”

 

    蒋若晴一头雾水:“这不是你骗他吗?”

 

    “感情是相互的好吗。”

 

    蒋若晴默默喝酒,她就不该担心,什么时候见小玩玩脱过?忧慌过?

 

    小玩心有余悸:“我只想跟他睡觉,他居然想娶我,太可怕了。”

 

    蒋若晴:“……”

 

    小玩用镶钻的指甲划了划杯壁:“你教教我飞镖呗。”

 

    “学这个干嘛?”

 

    “自保,他老缠着我。”

 

    “学拳击吧,飞镖没用。”

 

    小玩理所当然:“当初是谁凭借没用的飞镖把我射得鸡飞狗跳?”

 

    蒋若晴想起小玩那时的样子就发笑,小玩白她一眼:“想笑就笑呗。”

 

    蒋若晴捂着脸发抖。

 

    那会儿高中军训,晚上教官组织游戏,一个是“僵尸来了”一个是飞镖,前者考验定力,后者考验协调能力,奖品是无故请假三次。玩“僵尸来了”时小玩作弊睁眼偷看,假模假样袭蒋若晴的胸,她看她不顺眼好几天了;结果第二局飞镖轮到蒋若晴的时候她气定神闲,镖盘在前,她镖镖往小玩身上投,小玩在屋内抱头鼠窜躲得狼狈不堪,教练和同学都笑懵了。小玩问她怎么知道她是故意的,蒋若晴说你一开始在空中乱摸几下打了障眼法后来径直往我这过来这还不明显?

 

    ……

 

    小玩回忆道:“说实在高中你真的蔫坏,睚眦必报的性子。”她上下打量她,“你还是留在这滚滚红尘祸害人吧,别哪天真出家了。跟人还能斗一斗,佛祖怎么斗得过?我可不想下辈子在猪圈里找到你。”

 

    “做猪有什么不好?”蒋若晴挑眉,“细皮嫩肉,有吃有喝有睡,人生一大幸事。”

 

    小玩眯眼:“养肥被宰。”

 

    “你怎么没有点童话精神。”

 

    小玩突然沉默了,童话?她的童话是赤身裸体的笑话。

 

    蒋若晴没留意到她的反常:“老板呢?”

 

    “他有朋友来。”小玩开始磕瓜子,神秘状,“你猜是谁?”

 

    “谁?”

 

    小玩见她一脸茫然,恨铁不成钢样:“就之前跟你说的圈子里的耶稣,耶稣还是你夸的。”

 

    她哪里夸过耶稣?小玩简直颠倒是非。

 

    小玩翻照片给她看:“欣赏欣赏大神的最新作品。”

 

    蒋若晴凑过去一眼,疼得唇齿出津:“怎么有那么多针在上面?”

 

    “针刺,是不是穿得很漂亮很完美很艺术?”小玩眼露欣赏。

 

    蒋若晴拢拢屏幕又瞧了两眼:“我欣赏不来,看着好疼啊!你见过他了吗?”

 

    “想见,老板不让见。”毕竟现今社会虐恋并不被大众接纳,他们把虐恋粗暴划分为暴力,认为有虐恋倾向的人是病态的反社会人格。当性癖污名化为疾病,谁愿意暴露自己满足大众的窥探心理和堂皇的言语治疗?病的不是他们。

 

    蒋若晴点点头看时间:“明天要上班了,我得走了。”

 

    话说出去,身子却愈发粘,几乎整个人歪在沙发上。酒一杯杯喝,直到打烊已经晕头转向,给两张报纸就能睡的程度。小玩扶着她往外走,秋天昼短夜长,外头黑得沉闷,喧嚣过后,心头一阵阵空虚。

 

    小玩把她塞进后座,倚在车门找代驾。

 

    蒋若晴开玩笑:“这个点哪有交警?”

 

    “我怕的是交警吗?怕的是你亡命赛车。”

 

    蒋若晴心里一暖,笑嘻嘻地在后座侧躺了下来,蜷着双腿,两手叠着压在脸下,乖宝宝一样凝视小玩。

 

    长发懒散地抱着她一张小脸,半明半暗地好纯诱,小玩瞪她:“你别这样看我。”

 

    蒋若晴眨眨眼。

 

    两人在这说笑,老板突然过来了:“我以为你回去了。”

 

    “我去哪呀,又没地方住。”小玩直起身子转向老板,锐利的眼神掩盖在浓重的假睫毛下,“这是你朋友啊?”

 

    “嗯。”语气敷衍,老板显然不愿多说。

 

    蒋若晴闻言移动了下脑袋,在小玩让开的间隙里看清老板朋友——酒醒大半!怎么会是王志涛?!身子猛得往里缩。王志涛的视角应该看不到她。

 

    王志涛礼貌地短暂留了会儿便要离开,小玩眼疾手快叫住他,话对老板说:“你让你朋友帮忙送下我朋友吧。”

 

    老板为难,王志涛驻足,没有拒绝,老板只好说麻烦你了。小玩大叫,接着立马噤声钻进车里兴奋地唧唧歪歪:“极品啊!好好把握啊!”

 

    蒋若晴真想告诉她:他就是王志涛,不久前你还劝我远离他。

 

    她板着脸拒绝:“我酒早醒了,可以自己回家。”

 

    “磨蹭什么?”小玩拽她:“快起来!你走了我好跟老板睡觉去。”

 

    好吧,她可以水深火热,但朋友的性福生活不能耽误。可蒋若晴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心里堵得慌,好像工作日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又想到王志涛那爱晾着她的高姿态,屈辱起来,胃里的酒精在眼里蒸腾成水汽,又酸又辣,蒋若晴瘪瘪嘴。

 

    小玩明察:“不是吧,别哭啊!别发酒疯。”

 

    蒋若晴虽然娇气,但不爱哭,毕竟她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不用靠打滚撒泼达到目的。是她妈妈出事后才开始依赖酒精排解忧伤、发泄情绪。

 

    小玩为难地跟老板道明情况,老板又跑去王志涛车那交代了一下。王志涛礼貌道:“需要我帮忙吗?”老板说不用不用,就是麻烦他再等一下,王志涛点头。

 

    小玩想着都这样了只能赶鸭子上架早点送回家了,跟老板两人合力把她弄出来,蒋若晴跟滩化了的泥一样死沉死沉的,怪道说死人最沉呢。

 

    蒋若晴一出车就掉下眼泪,觉得自己太可怜了,没人疼没人爱,连代驾都不愿意来,想着想着已经哭到睁不开眼了。小玩边哄边打开王志涛的车门,不敢让她坐前面,只好委屈一下王志涛当回司机了。小玩和老板向王志涛再三抱歉,王志涛把车开走了。

 

    小玩望着车影有些伤感:“像送女儿出嫁。”

 

    老板默了会儿,突道:“你知道他是谁吧?”

 

    小玩不吭声。

 

    “小玩,这次你也别玩脱才好。”

 

    王志涛问道:“你家在哪?”后头没回答。王志涛扫了眼后视镜,唯有一个背影。情书老板似料到这番情景,恰时发来详细地址,王志涛过了眼,把手机丢回储物格。

 

    哭声时大时小,王志涛恍若未闻,不理不睬。车开半路还在哭,尽管趋于微弱,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难免像在他脑神经上钻孔,王志涛皱了下眉问:“你哭什么?”

 

    蒋若晴吸了一下鼻子,幽咽道:“我不想上班。”

 

    王志涛停了一秒:“Yvonne?”

 

    哭声顿止,呼吸都有点闻不到了。

 

    耳边清静了,王志涛也没再开口。

 

    蒋若晴脑子浑浊,又困又累又沉,想着他既然认出来了,就慢悠悠把身子转正,靠在车窗上朦朦胧胧閤眼。外头高楼鳞次,连月亮都望不见,苍穹静得屏息。

 

    她想到在设计部工作,虽然没被孤立和歧视,但天天做杂活,调岗前的兴奋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疲乏与麻木。她原有她的梦想,有她自己的规划,一夕打乱,生活成了满池肥皂水,五光十色的泡沫让她的脚步一次次打滑,难道她要这样跌倒爬起原地打转几十年吗。

 

    王志涛眉眼倦怠,经过便利店时停车进去了一趟。

 

    蒋若晴听到他开门出去,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因此王志涛突然打开车门,她上身毫无防备地倒了下去,她慌得双手乱抓。王志涛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快速扶住了她。

 

    蒋若晴只觉倏尔捏住她双手的手掌烫得惊人。

 

    王志涛把她往里一推说:“往里坐。”

 

    蒋若晴揉着手腕往里挪,见他利索地坐进来,身上的气息冷漠但强势地烘她裸露在外的寸寸肌肤,一路烘到耳朵,烘到眼睛,泛起星星点点的红。

 

    王志涛抬手按开阅读灯,蒋若晴的视线暗一截,又忽地刺亮,眼皮不适应似的不敢借光,低低垂着。

 

    “过来我看看。”刚刚她虽然没掉下去,但他听到她膝盖磕到的声音了。

 

    蒋若晴茫然:“看什么?”

 

    王志涛回视她,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灯光让他的瞳孔幽深,仿佛凑近一点,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蒋若晴蹭过去,手指悄然挠着手心。王志涛抬手摁了下她的膝盖,蒋若晴嗷一声一个弹跳,两手抱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你干什么啊?”困意顿时去了大半。

 

    王志涛另一只手从座椅下的便利店袋子里拿出一瓶冰水递给她:“敷一下吧,袋子里有蒸汽眼罩,戴着睡会儿,马上到你家了。”

 

    蒋若晴松开他的手,接过冰水盖在膝盖上,冻得牙齿打了个哆嗦,刚刚磕到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疼?是酒精麻痹了吗?

 

    王志涛绕出去上了驾驶座开车。

 

    蒋若晴时不时扫他一眼,漫漫长长的目光。膝盖和手冰得发木,不觉想到他滚烫的体温,想到他特地去买的眼罩,又想到他之间的冰冷……心里一个劲得上上下下,扰人心绪,她拆了蒸汽眼罩戴上,恼恨看他太多次,让眼皮上留了他的虚影。

 

    她一把把眼罩摘下丢在一边,拿冰水敷眼睛,这下好,整个脑仁都清醒了。

 

    后头一直窸窣没个消停,王志涛道:“拿瓶水给我。”

 

    蒋若晴摸出一瓶递给他,怎么是常温的?蒋若晴把按在眼睛上的冰水拿下来看,神秘一笑,突兀道:“我不喝你的水。”

 

    一瓶冰水,一瓶常温,他应该想喝冰的,打算给她常温,只不过没料到她会磕到膝盖。

 

    王志涛不搭腔,等红灯的间隙喝了两口水问:“为什么?”

 

    蒋若晴前面半天没等到他说话,早就昏昏欲睡起来,他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因此口吻恶劣:“喝我水,和我睡,你居心叵测。”

 

    王志涛牵牵嘴角,似讥讽。

 

    蒋若晴留意到,觉得尴尬,不敢再睡,保持着头脑清醒。

 

    直到她下车他两都没有交流。蒋若晴洗了个澡,胡乱睡了两小时,头昏脑胀地起来洗漱上班了。

 

    电梯里遇到Nate,主设之一,两人礼貌地打了声招呼。Nate很帅,五官立体,像美术生善画的雕塑头像。王志涛也帅,但王志涛是charmingNate是标准的handsome,至于张超,大概是最高程度的attractive。她集训时见过太多漂亮的人,照理来说她已经审美疲劳,但张超的一举一动,常会刹那惊艳到她。包括江淮的声音、王志涛的手,都是非常“美”的。

 

    快下班时总监说开个会,研讨一下明年新春的主打产品,蒋若晴有幸蹭进去了。主讲是Nate,他好像格外关注新面孔的意见,频频向蒋若晴发问,蒋若晴既不想出风头也不想显得太无用,囫囵搪塞了过去。Nate果然失望,蒋若晴琢磨着他的表情想,还是人格魅力重要些,王志涛更胜一筹。

 

    散会的时候Nate邀请她周末看展,蒋若晴感到意外,想拒绝:“我周末……”

 

    Nate切断她的话,理所当然她应该答应一样,说完“回头等我电话”就走了。蒋若晴一头黑色浆糊,开车去张超那,她得净眼、净心一下。

 

    到了旖园发现张超不在,秦师傅说他前脚刚走。蒋若晴点点头说知道了。她绕去后院,柿子树上果然缠满了哩哩的照片,蒋若晴笑,真贪心,有钱有势还不够,居然想腰缠万贯。

 

    蒋若晴站在树底下给张超打电话:“我现在方便过去吗?”张超直接报了门禁密码,蒋若晴含着甜笑开车过去了。

 

    蒋若晴换了鞋先扑进张超怀里磨了会儿,才抱起哩哩往里走,张超问她:“想吃什么?”

 

    “都行。”

 

    张超往厨房去了,蒋若晴玩了会儿手机,中途看着岩板茶几有了灵感,找出素描本画了下来。洗完手去厨房找张超,注视他的窄劲背影心尖爬过一只痒痒虫,好想把他衣服剥光光单套一个围裙给她做饭啊……

 

    她黏上去,贴在他背后,手不老实地上面摸摸下面掏掏。

 

    张超轻笑着避开她:“饿了啊?”

 

    “是啊。”蒋若晴道,“上次你医院说的话还没兑现呢。”

 

    张超见她磨得紧,只好先把火关了,蒋若晴忙把他扣牢:“别摘,穿着好看。”

 

    张超还是摘围裙,叠了两下搁在料理台上,把她两手臂轻轻一拎,转过身抱住了,手掌在她背上摩挲。蒋若晴下意识地感知了一下他手掌的温度,慢了半拍才出声:“有个同事约我看展。”

 

    原来想说什么来着?

 

    张超“嗯”了声,手钻进衣服里去了:“那你想去吗?”

 

    蒋若晴也学着他,钻进他薄薄的毛衣里头,只不过她是整个头都钻了进去。蒋若晴舔舔张超的胸,舌尖勾着他的乳头,声音闷闷的,潮潮的:“我要是跟别的男人约会,你会不高兴吗?”

 

    “会吧,你先出来,衣服撑得不难受吗?”张超无奈地笑。

 

    “不出来!”

 

    蒋若晴突然嘬了下他乳头,激得张超低低地嘶叫了声,性感极了。

 

    他揉了两下她屁股哄她:“不是要吃吗?给你吃。”

 

    蒋若晴闻言钻出来了,头发乱成一团,迷迷糊糊的样子,眼眸却很亮,像刚睡醒就想要糖吃的贪心宝贝,张超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点了下头,蒋若晴兴奋地跪下去扒他的裤子,张超往后撤了半步:“乖,不急,我先去洗一下。”

 

    蒋若晴道:“你又不脏。”非常利索地把他裤子连带内裤扒下了。

 

    前头蒋若晴摸摸掏掏的时候张超就硬了,所以蒋若晴一口含了进去,发现不好吃立马吐了出来,阳具上都是她的口水。

 

    张超早料到了,摸摸她的脑袋:“没事。”他从不让她吃他这个,他舍不得。

 

    蒋若晴有些愧疚,站起来把自己剥得精光,一个错步绕过他趴在了料理台上,两手往后扒着,撒娇道:“这里爱吃。”

 

    张超暗了下眼:“旎旎…”

 

    蒋若晴摇摇屁股,脸红了大片,一时不知是从下红到上,还是从脸红到了里头。被她拨开的地方娇艳欲滴,是第二张害羞的脸,正淫荡地吐着水儿翕动。

 

    张超浅笑着站定在她身上,手去揉她的胸,头部一下下刮着。蒋若晴多次垫脚想吃下去,都被他避开了。

 

    “讨厌鬼,饿死啦。”蒋若晴侧头嗔他。

 

    张超这才挺进去,蒋若晴往前掼了下,双手下意识松开往台上一撑,肚子、胸部压到了冰凉凉的台沿台面,上半身冰得一阵哆嗦。

 

    不合时宜地想到那晚的膝盖,那晚的冰水。

 

    蒋若晴忽而有些恍惚。

 

    张超声音暗哑:“怎么吞得这样快?”

 

    蒋若晴说不出话来,幸而心思是哑巴,呻吟声掩盖了秘密。﹎

 

 

蒋若晴大一有段时间很爱看展,什么展都看,渴求艺术,渴求灵感,也是在展会上遇到的前男友,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蒋若晴年少时偏爱那些怀才不遇的人,爱他们落魄的眼,爱他们颓丧的神,爱他们流泪的灵魂,但现今社会哪有那么多怀才不遇?只是没那么好罢了。

 

    蒋若晴站在一个展位前,展品搁在白布上,旁边一盏细脚大头灯,光影的折射让玻璃杯显得通透傲慢,里面盛着小半的水,杯口倒扣着一朵将谢未谢的大丽菊。

 

    “情感的铺陈与折叠,空间的缩放与切割,作家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得出来艺术家是个多情的人。”Nate老道点评。

 

    蒋若晴充耳不闻,默默观察那只杯子,她看到那只杯子上有不少指纹,不知道是艺术家所为还是参观者不小心印上去的。

 

    Nate彬彬有礼,参观完他邀请蒋若晴共进晚餐,蒋若晴没有拒绝。

 

    一坐上车她拿出素描本快速画了一个杯子,有弧度的酒杯,明明是硬朗的玻璃材质,看着却柔软异常。

 

    Nate不经意扫了眼,毫不犹豫地赞叹:“很有天赋,介意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

 

    蒋若晴被夸自然开心,犹豫了两秒拿给他看了。

 

    Nate靠边停车,翻着画册愈渐激动:“可以讲讲你的灵感吗?例如你刚刚画的这款。”

 

    “我看到展会上一个杯子上头有指纹,我想yakamoz作为高档水晶制品,特别是酒杯,无论是宾客觥筹、对月独酌还是作为单纯的艺术品陈列,都必须做到纯净、剔透、精致。可水晶材质极容易留下指纹,我想可不可以给酒杯设计一个小缺口,通过角度的折射让指纹并不明显,且让酒杯握起来更舒适优雅。而优雅,没有比人的曲线更美妙的了,盛上朗姆酒或金酒,yakamoz一定像金色裙摆一样美丽动人。”

 

    蒋若晴讲述时眼睛都在发光,Nate甚至想不合时宜地吻她。他收敛了一下神色,把素描本还给她,说道:“约你出来看展是我唐突了。”

 

    他起初以为她是绣花枕头,毕竟她在公司里并不出彩。

 

    他突然恭维,蒋若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啊,我受益匪浅,还得谢谢你呢。”

 

    Nate笑:“我送你回家吧,晚餐下次再约。”

 

    蒋若晴赞同他的回头是岸,点点头说“好”。

 

    “喜欢喝葡萄酒吗?”Nate问,“嘉月市有个私人的庄园,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喜欢红葡萄酒多一点,单宁令人沉醉。”蒋若晴似乎在品酒般享受地眯了眯眼。

 

    “的确,单宁可以让肉质更细嫩。”

 

    ……

 

    一路相谈甚欢,蒋若晴心情不错,回家前多买了一袋糖。

 

    国庆假期蒋若晴买了些画具放她妈妈这里,想着周末没事也可以画画东西,后来发现她妈妈在用,就又买了一套。

 

    方温悦以前是不喜欢画画的,她说画比文字更容易透露一个人的秘密。文字还可以排列成谎言,而画作的每一笔涂鸦都是心的呐喊。

 

    蒋若晴悄悄走至她妈妈身后,打量她的画作,线条十分凌乱,着色癫狂,看着很不舒服。她蹲下来去翻地上乱丢的画纸,无一不是如此。

 

    方温悦神态执拗,眉头都蹙起来,并未发觉她的到来。

 

    蒋若晴小心打断她:“妈妈?”

 

    方温悦手一顿,转过头来端详了她一会儿,神情渐渐放松,又露出憨憨的、纯真的笑容:“你回来啦?”

 

    “是啊,给你买了糖。”蒋若晴把一袋子小玩意递给她,在她忙着剥糖吃的时候匆匆收拾了画具,接着把人带出了画室。

 

    蒋若晴晚上打算早点睡的,天冷了,爱躲被窝。刚一上床,意外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警察问她是不是小玩的家人,让她过去一趟。蒋若晴腾一下坐起来了。

 

    接小玩出来后,两人立在路牙上沉默。晚上似乎下过雨,石脚潮湿,像从地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冷气,看着看着,更冷了。

 

    小玩一身倦怠,点了支烟冷静道:“他妈的,贱男人。”

 

    蒋若晴说当务之急是把老板和经理他们弄出来,大家才好商量对策。情书被查封,原因是酒吧不符合当地的企业住所和经营场所登记管理办法,蒋若晴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但流程的确没问题。

 

    小玩无奈:“我连累他了。”

 

    “老板有什么朋友可以通通关系的吗?”

 

    “我不知道。”小玩弹了弹烟蒂,似不经意道,“我只见过送你回家的那个。”

 

    蒋若晴心里一咯噔,一时无话,寒风吹得人四肢发硬,路灯烘不暖的凉。

 

    半晌,蒋若晴道:“先上车吧,外面冷。”

 

    小玩低头“嗯”了声,烟灰四散,绵绵延伸夜色的寂寥。

 

    上车后蒋若晴没急着开车,她虚虚注视着前方,等手脚有些回暖了才缓缓道:“那晚那个男人是我领导。”

 

    小玩吃惊。

 

    蒋若晴皱眉道:“我给他打电话试试。”

 

    小玩为难,但并未阻止。

 

    蒋若晴拨出去前特意确定了下时间,没过零点,应该还没睡吧。她听着手机里冷漠的“嘟嘟”声,蹙眉瞥小玩一眼,希冀通过目光分担内心的焦灼与忐忑。

 

    在打第二次的时候终于接通了,蒋若晴快速自报家门:“我是蒋若晴。”

 

    “嗯,有事?”王志涛的声音听起来不咸不淡,猜不出是不是被吵醒了。

 

    蒋若晴边觑小玩,边斟酌说辞,道明老板的事。

 

    王志涛默了会儿,报了个地址:“过来说。”

 

    蒋若晴怕他挂电话,忙道:“我跟我朋友在一起。”

 

    “你一个人来。”说完就挂了。

 

    蒋若晴只好先把小玩送到附近宾馆再往王志涛那去,一路脑袋时杂时空。她想帮小玩没错,但是并不想扯进去,怎么就稀里糊涂冲动电话了。但她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放松,王志涛应该会帮忙的吧。

 

    进去他家前紧张了几秒,见到王志涛还傻愣了会儿,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王志涛见她呆头呆脑,睡衣毛绒绒的,整个人像只憨熊:“你还要在门口站多久?”

 

    蒋若晴脸一红,换鞋进去了。

 

    王志涛的房子也是大平层,相比较张超的敞亮与简洁,这边的布置沉闷很多,冷棕灰色系,顶低,连照明灯的光线也似乎落了尘,濛濛的。置身其间宛若一艘难船行驶在无垠海面,深沉、黑暗,由感官下陷至灵魂的窒息。

 

    王志涛的神情更难辨了。

 

    蒋若晴又开始紧张,就差跟无头苍蝇般擦着手脚走路了。

 

    王志涛执着手机,用眼神示意她坐。

 

    蒋若晴发现他不梳大背头的样子还挺儒雅,眉眼贵气,但依旧覆着一层“生人勿近”,雾里看花的距离感。张超雾里看花是因为他自己藏着不说;而王志涛的雾里看花,是拨云见雾:以为摸透了,了解了,亲近了,结果四面八方依旧是灰色云团。

 

    王志涛会帮忙吗?她不确定了。

 

    王志涛挂了电话,把手机往边上一放,迎上她的视线问:“新岗位怎么样?”

 

    “挺好的。”蒋若晴下意识坐直身体。

 

    王志涛点一下头:“你朋友得罪谁了?”

 

    “我不知道。”

 

    王志涛流露出淡淡的嫌弃:“那你过来做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蒋若晴理直气壮。

 

    王志涛垂眼向下一撇,像抹布往她脸上重重一擦。

 

    蒋若晴看着看着,心忽尔爬进一条黑蛇,正慢慢收紧,四肢不由地敛起来,声音也变细变弱:“我打个电话问问。”

 

    王志涛散漫地背靠上沙发,冷漠道:“你打。”

 

    蒋若晴琢磨着他的神情,犹豫了,抿着唇不动,眼里有倔强。

 

 

    蒋若晴暗暗较劲的模样落在王志涛眼里略显滑稽,看着也不傻,怎么被人当枪使还一副英勇就义的呆样。

 

    “你怎么一点没学到方国平的精明?”

 

    语气很平淡,愈发显得她蠢。蒋若晴攥了攥拳,忍了又忍,没忍住:“你不想帮就算了。”

 

    王志涛低头扫一眼腕表:“你先回去吧,这事再说。”

 

    蒋若晴噌得站了起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王志涛抬眼看她。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表盘,疏离、冷漠的姿态。

 

    为什么他总是轻视她?

 

    不甘心,事情又变了味,蒋若晴咬了咬唇,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老板也是你朋友啊。”

 

    王志涛睨她一眼:“所以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玩是我的朋友啊。”

 

    王志涛耐下性子:“你不是保她出来了。”

 

    蒋若晴被绕了进去,稀里糊涂地霸道:“我不管,我都求你来了。”

 

    王志涛耐心耗尽,打算起身送客,蒋若晴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袖子,他穿着墨蓝色的稠质居家服,触感柔滑,抓不住似的。蒋若晴下意识松手改成圈住他的手臂,热,手心仿佛溅入一粒炭渣,幽幽地灼吻她。

 

    圈得用力,手背纤细起伏,深海里的一种贝类,似乎能透过它听见灵魂的秘密。

 

    王志涛的视线流转片刻,抬眸,慢条斯理道:“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蒋若晴,我帮了你,你能给我什么。”

 

    蒋若晴回视他,看不懂他的眼神,明明一丁点狡诈都没有,却无端让她胆颤。平静得像掉在地上怎么抠、怎么抓都拿不起来的直尺,正丈量着她的价值。

 

    她在他眼里像个物品——一件物品只有带来利益或者欢愉时才会被人重视,怪不得他总是漠视她。她在他眼里没有价值,他是个商人。

 

    蒋若晴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出冷汗。

 

    可她又凭什么让他重视她?因为她漂亮?因为他偶尔的一些举动带给她的错觉?还是因为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蒋若晴松开了手。

 

    “我先回去了。”蒋若晴胆怯了。

 

    王志涛颔首,拂了拂没有褶皱的袖口,神态自若:“我送你?”

 

    蒋若晴摇头,起身走了。

 

    王志涛看着她背影,睡裤后面有个小尾巴,正随着她的走动轻微晃动。

 

    哀哀求怜的小狗,还不懂怎么摇尾巴。

 

    王志涛收回视线,牵牵唇,笑不进眼底。

 

    ……

 

    车开半路蒋若晴才细想今晚的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思路松松散散打着结,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又如筛子过水般殆尽。

 

    算了,明天再问小玩吧。她不相信小玩是故意隐瞒,是她自己没问渣男的信息。王志涛不帮忙也好,这样就不欠他,以后得离他远点……

 

    也许是近期工作忙碌的原因,也许是昨晚受了凉受了惊,蒋若晴第二天醒来脑袋沉得直往下坠,嘴唇干裂,鼻腔堵塞,感冒了。

 

    她请了假,等待审批。家里很安静,蒋若晴醒了睡睡了醒,傍晚时迷迷糊糊听到或轻捷或拖拉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言语声,只一阵,又没了。似醒非醒之际,蒋若晴心想,原来她妈妈一个人的时候,面对的是这么大一片空白,方国平给这个房子安上了静音键。

 

    晚上被小玩的电话吵醒,蒋若晴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小玩语气试探:“怎么样了?要是不行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你领导没为难你吧……”

 

    头更痛了,蒋若晴掐着嗓子道:“晚点找你。”挂了。

 

    吃了药,到了深夜温度更高了,蒋若晴难受地抱着马桶呕吐。她撑着脑袋出门,打车去医院,好几次想打电话给张超,但又害怕他知道王志涛的事。

 

    一路迟疑到医院,没拨出去。

 

    医生对这种小感小冒报以不耐烦,迅速开完单子让她配药打针挂水去了,蒋若晴打了针,挂上点滴,又迷糊了会儿,再清醒的时候好受了些。她擤着鼻涕拨电话给王志涛,这次一点也没管现在是凌晨两点还是三点的,甚至开了免提搁在腿上。

 

    王志涛:“蒋若晴?”

 

    蒋若晴咳了咳,哑着嗓子命令:“我在医院,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来。”小人得志般。

 

    蒋若晴怀疑他被吵醒还在梦里,不然怎么马上问她:“哪个医院?”声音还和声和气的。

 

    “马上好医院。”

 

    挂了电话蒋若晴撑着眼皮刷夹博,脑子迟钝,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时不时抬头瞥一眼门口,跟肌肉反应似的。

 

    王志涛到的比她想象中要快很多,毕竟他还带了餐。手指悄然停浮在屏幕上方,蒋若晴还在佯装没发现他来。

 

    王志涛一靠近,边上的病人家属立即把位置上的包拿走,王志涛冲他点一下头,坐下了。他打开保温袋问她:“甜牛奶可以吗?”

 

    蒋若晴梗过脖子,吃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没超速吧?”

 

    王志涛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甜牛奶喝不喝?”

 

    蒋若晴故意道:“不喝,我只喝纯牛奶。”

 

    “嗯。”王志涛把一瓶纯奶递给她,还帮她扎上了吸管。

 

    蒋若晴接过,居然还是温的,瞥见那保温袋里根本就只有一瓶奶,她将信将疑喝了一口,真是纯牛奶,那他问个了什么。

 

    蒋若晴感冒缺水,咕噜喝得很快,喝两下还吸一下鼻子,眼周鼻头嘴唇都是粉的,关节娃娃一样。

 

    王志涛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蒋若晴垂着眼,无辜又可怜地嘟囔:“早知道你不帮忙我就不去你那了,吹了风,受了你的气,这感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得了便宜还卖乖。王志涛似笑非笑,没搭腔。

 

    蒋若晴继续委屈:“请了假这个月全勤又没了……”

 

    王志涛把小米粥递给她:“小心烫。”

 

    蒋若晴没接。

 

    王志涛目光冷下来,收回了手。蒋若晴手指一动,忍住了。两人对视几秒,蒋若晴错开了眼。

 

    一阵缄默。

 

    蒋若晴后悔把他叫来了,她只是想试试,他这回怎么这么好说话?既然来了又摆什么架子?说来说去都是他阴晴不定的错。一时恼恨自己给自己找气,唾弃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长记性。

 

    沉默中王志涛出去了一趟,蒋若晴把这个短暂的独处当作台阶下,小声:“我想上厕所。”

 

    “我去叫护士。”

 

    蒋若晴点点头。

 

    半晌,王志涛回来了:“护士没空。”

 

    蒋若晴乍然脸红到脖子,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志涛:“你自己可以吗?我给你找个推杆。”

 

    本来是要自己上的,可他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蒋若晴又来气,站起来冲他:“你帮我拿盐水袋。”

 

    径直往外走了,垂在手上的输液管轻微晃动了一下,没滑针,蒋若晴暗自一笑。

 

    一出门就是厕所,王志涛驻足:“你确定让我进去?”

 

    蒋若晴看着进出的人,犹豫了会儿,转过身接盐水袋:“给我吧,我看看里面有没有挂钩。”这才发觉他很高,手臂一举,更高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小心点。”王志涛递给她,轻抬了下她扎针的手。

 

    蒋若晴低低地“嗯”了声。

 

    好在有不少挂钩,里面还有移动的吊水杆,蒋若晴艰难上完出来。王志涛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上下过了眼她,顺手接过盐水袋,两人近在一块儿。

 

    明明消毒水味很重,但她还是清晰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太近了,蒋若晴往洗手台靠。

 

    低着头洗手,用手指点一点,抹一抹,贴在手背上的白色胶带翘了边,她按下去,湿了一角。磨磨蹭蹭关掉水龙头,抬头的刹那,蒋若晴被自己含笑的脸吓一跳,脸倏尔烫成鲜红意象,歌颂雀跃的篝火。

 

    视线惶然闪躲一偏,是镜子里王志涛沉沉洞悉的眼,蒋若晴猛得低头。

 

    呼吸急促,鼻腔里又闷又热,蒋若晴喘不过气来,疑心感冒加剧,疑心被顺着管子流进血液的药水偷窥,再不敢抬头。

  蒋若晴醒来后睁眼缓了一下,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半晌,想不起来是怎么握在一起的。原本因为输液冰凉的手,此时暖得要沁汗,她动了动手指。

 

    王志涛察觉到,视线撇过来。

 

    蒋若晴忙松开,王志涛自然地收回手,活动了下肩颈,问她:“醒了?走吧。”

 

    蒋若晴点点头,还在晃神,手心弥留的温度令她神思错乱。跟在王志涛后头走着,生怕被人挨挤,脚步匆匆地贴着他,好几次要踩上他的鞋。

 

    慢慢地,王志涛和她并肩走了。

 

    外头在下小雨,轻盈地落下来,朦胧得宛若缕缕袅袅的青烟,有人撑伞,有人顶雨疾行,鸦青色的晨色下,静得能闻见雨点波动。

 

    王志涛让她在这等会儿,他去把车开过来,蒋若晴点了点头。

 

    她见他的身影迈入潮青的雨雾中,疏疏泠泠地像决然永别。

 

    不由得心一慌,跨出去一步,突见王志涛回眸。雨雾把清淡的一眼洗成柔情,心脏忽的砰砰跳动,像从身体里冒失偷跑,一不小心淋了雨,雨点叮咚,心尖泛潮。

 

    蒋若晴怯怯地收回步子。

 

    车上王志涛问她:“直接送你回家还是去吃点东西?”

 

    蒋若晴摸了下肚子:“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热乎乎的汤面。”

 

    王志涛换道了,蒋若晴提起精神问他:“你困不困,要不然换我来开吧。”

 

    “下次吧。”

 

    两人又无话了。蒋若晴给手机充上电,发现页面还停留在#每天一个离职小技巧#上头,思绪慢慢回笼:凌晨她吃过粥说想睡觉,得寸进尺地问他能不能通过特权弄一间病房,王志涛的视线凉凉的。

 

    退了烧,连胆子也一并消失了。蒋若晴低头把手背上的敷贴撕起来,里头一个细小的针眼,周边一圈淡淡的淤青。她黏了撕,撕了黏,等创可贴失去粘性,蒋若晴才瞟他一眼,问他:“你明天还会陪我挂水吗?”

 

    “没空。”

 

    没有一丝犹豫和委婉的回答,蒋若晴把脑袋转去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色反而更暗了。

 

    王志涛带她去了一家地道的沙茶面馆,在海滨公园附近,吃完后王志涛开了间房睡觉。蒋若晴不困,出了房间。

 

    蒋若晴问前台要了纸笔往海滨公园走去,那里有个月亮沙滩。可能因为下雨,这个点几乎没有人。蒋若晴垫着鞋席地而坐,海浪涨潮,偶尔会舔到她的脚。

 

    空气湿冷,没有日出,蒋若晴凭借想象画了画,回去路上接到小玩的电话,说老板没事了。蒋若晴闻言没有想象中的松一口气,反而有些失落。

 

    ……

 

    王志涛在房间打电话,见她进来就把电话挂了。

 

    他拿起外套穿上,见她沉默不语地站在门口,垂着头,紧抱着一叠纸,手指冻成了紫红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志涛道:“走吧。”

 

    回去遇到早高峰,堵车。蒋若晴一上车就在裁纸,此时刚好把一叠手掌大小的纸页整理起来。她手一伸,递在他眼底,王志涛扫过来。

 

    蒋若晴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低头灵巧地翻动着纸张:“送给你的,日出。”她做了个简单的翻页动画。

 

    王志涛笑了笑:“很美。”

 

    蒋若晴凝视着他:“谢谢你。”极认真的口吻。

 

    王志涛神情却淡下来,没说话。

 

    两人心照不宣地想到这一次过后不会再有交集,就像那片失了粘性的创口贴。

 

    -

 

    蒋若晴连着请了一周的假,彻底好全了才回去上班。

 

    她处理了些堆积的工作,接着努力翻完群里的文件,原来新春主打的产品定下来了,她不是第一梯队的,没资格知道具体情况。直到两周后,她看到摄影师在拍摄成品,走近一瞧,突然崩溃了。

 

    那根本就是她的作品!

 

    蒋若晴知道职场水深,她不该冲动去找Nate,但她控制不住。

 

    蒋若晴不管周身有多少人围观,她尖声指责NateNate没想到她如此泼辣,脸色十分难看,碍着人多只能劝她冷静。蒋若晴脸涨得通红,气得牙齿发颤,想伸手打他。

 

    急匆匆赶来的总监把两人带去了办公室,后头一阵窃窃私语。

 

    总监审视着他们,蒋若晴背挺得笔直,明明只有Nate一半大小的身量,却始终用力且生猛地仇视着Nate。反倒是Nate脸色泛白,一言未发。总监觉得有些棘手,她让蒋若晴先坐下,然后问Nate情况,Nate解释说那是他的创意,蒋若晴只是给他提供了些灵感。

 

    蒋若晴直言:“不要脸!小偷!”

 

    “你嘴巴放尊重点!”

 

    总监头疼:“你两有线稿证明自己的说辞吗?”

 

    蒋若晴找来本子递给他看,总监若有所思:“我记得没错的话,Nate也是同一天进行的创作,当时我们还一起探讨来着。”

 

    蒋若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回忆起那天他突然说不去吃饭了,她可笑至极道:“原来如此!”因为激动,声音微微变了调。

 

    总监心下了然,但没出声。

 

    没有人证物证,加之产品已经上线,于情于理她都只能吞下这口气,蒋若晴捂了下胸,跟总监说:“我要再请假几天。”

 

    总监没法不批,蒋若晴跑开了。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游目四面八方一辆辆行车像城市的霉菌,逃逸四散,污染着角角落落。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张超回西京去了,说有些事要处理;小玩和老板忙着处理后续;学生时代的一些朋友,在她妈妈生病后渐渐不来往了;小姑,妈妈,她们有她们圆融安乐的自我世界。

 

    她还能找谁?她还能去哪里。

 

 

   车子悄然驶向城北,蒋若晴脑海里闪过王志涛的脸,蓦然跳出来江淮的一帧:我在嘉月一中。

 

    她发微信给江淮,他回得很快。蒋若晴犹豫片刻,开去了一中,没想到十来分钟的时间,江淮已在校门口等候。

 

    只身一人,生怕她看不到似的,站在大门中央,蓝白校服,无声的漩涡般摒弃着一切尘杂。

 

    清亮、挺拔。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蒋若晴跑过去抱住了他,她仅是想拥抱而不是想抱他,因此两手克制地在他背后交叉。

 

    江淮愣神,局促地不敢出声,好半会儿才抬手,而蒋若晴已经放开了他:“不好意思啊,心情糟糕。”

 

    江淮垂下手,有些无措:“没关系。”

 

    蒋若晴挤出笑意:“会不会打扰你上课?”

 

    “不会。”两个字并成一个字的语速,生怕她离开。

 

    蒋若晴细细打量他两眼:“啊!你刘海剪短了,怪不得看着不太一样。”

 

    江淮耳廓微红:“嗯。”

 

    “这样多好呀。”蒋若晴跟着他往里走,“唇红齿白,像高一新生,就是太瘦了,你都不吃饭吗?”

 

    江淮认真道:“吃的。”

 

    门卫让他们登记一下,江淮在门卫狐疑的眼神里面不改色地张口就来:“姐姐,不是说今天爸爸过来吗?是不是妈妈又住院了?你们总是把我当小孩,什么都不跟我讲。”

 

    蒋若晴被江淮的即兴表演吓一跳,她不会撒谎,尴尬地唔唔两声,飞速填完自己的手机号拉着江淮离开了门卫室。

 

    两人走了好会儿,蒋若晴半玩笑半试探:“有些看不透你。”

 

    江淮眼里划过一丝受伤的神态,抿唇不说话。

 

    蒋若晴见他这样心里后悔,忙换话题:“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吧。”

 

    江淮点点头。

 

    蒋若晴松了一口气。

 

    恰时下课铃一响,两边的教学楼瞬间哄闹起来,似两座巨大的音响。蒋若晴没听到江淮说了什么,她侧过头:“你刚刚说什么?”

 

    江淮摇头。

 

    蒋若晴留意到一有人,他身子便敛起来,眉头微锁,仅是这些细小的变化,精神状态就变得萎靡孤郁很多。

 

    蒋若晴想到他的悲惨身世,起了恻隐之心:“我带你出去吃吧?”

 

    江淮眼睛一亮,又马上熄灭了:“今天午休副班长管。”

 

    “副班长管怎么了?不好请假?”

 

    江淮垂眸不说话,两扇密睫仿佛要代替刘海盖住他受伤的眼睛。蒋若晴见他那样心疼死了:“他欺负你?”小心翼翼,“你没有被校园霸凌吧?!”

 

    江淮睫毛颤了颤。

 

    怪不得,蒋若晴的心颤了颤:“天啊……”

 

    江淮突然抬手握了下她的手臂,牵强一笑:“我们快去食堂吧,晚了会排好长的队。”

 

    蒋若晴五味杂陈:“嗯,有教工食堂吗?”

 

    “有。”

 

    “去那吧,人少。”

 

    “好。”

 

    要不是江淮阻止,蒋若晴要跟打饭阿姨说“所有菜都来一份”了。

 

    吃饭时蒋若晴一直让江淮多吃点,江淮埋头吃,还是吃得那么快、那么没有节制。之前她看得要消化不良,这一次只有心疼。

 

    吃完饭蒋若晴又说要给江淮买零食,江淮乖乖领着她往小卖部走。

 

    “他们都穿外套或者冬天校服了,你怎么还穿春秋的?不冷吗?”蒋若晴扫着路过的青春洋溢的学生们。

 

    江淮在人群里说话声音很小,她要集中精神才不会错过他的话,好在他音质特别,倒也不难辨。蒋若晴听见他低低道:“这几天还好,过几天再穿。”

 

    这几天明明很冷,断断续续都快下了半个月的雨了。

 

    蒋若晴故作轻松:“看你们冬季校服真丑,没我高中的一半好看,我给你买几件冬装吧,别穿校服了,辣眼睛。”

 

    江淮默了会儿:“好。”

 

    江淮的爽直让蒋若晴心情愉悦,她后撤一步歪头观察他:“你应该穿什么都好看。”

 

    江淮腼腆一笑,蒋若晴收回视线,也笑了。

 

    两人提着零食坐在湖边,半透明的翠色,波纹细若柳枝,偶有呆头鸟雀走眼,在上头扑棱两三下,立即飞走了。

 

    脚边有些草皮像受了伤地翻出土壤,蒋若晴用脚底蹭平了,一上午的气愤被她埋了进去,此时心若止水,悠悠扬扬。

 

    她拿手机出来看了眼,江淮察觉到:“你要走了吗?”

 

    蒋若晴下意识答:“没。”

 

    江淮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蒋若晴喝了两口饮料,看着瓶身上花哨的图案道:“还是酒好喝。”

 

    江淮默默从袋子里翻出一支米酒酿饮料给她:“这个里面有酒精。”

 

    蒋若晴大笑:“你也太可爱了吧。”

 

    江淮缩手,脸一红连带着眼睑也氤了一圈,蒋若晴凝视片刻道:“我得走了。”

 

    刚刚才说不走,江淮心里一急,唤了声:“姐姐。”

 

    蒋若晴脑袋一轰,起身仓皇跑走了。

 

    江淮看着被她慌乱间踢倒的饮料吐出两团液体,仿佛在对他的行为表示作呕。

 

    没有时间平复心情,因为王志涛打来了电话,让她去办公室一趟,想来是知道了她和Nate的事。蒋若晴摇摇头挥散脑海里江淮的声音和眼睛,启动了车子。

 

    王志涛的助理让她在办公室等一会儿,说Tom开完会就过来。助理一走,蒋若晴就大咧咧坐在了沙发上,人真是可怕,她才来了几回,就习惯这窒息的装修格调了。

 

    她斟酌着给江淮发了条微信:不好意思啊,想起公司还有事没处理。

 

    江淮没有回,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唉,他一个未成年,她但凡起点若晴心思都像在犯罪。

 

    蒋若晴给张超打电话,声音软绵绵没骨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想我了啊?”

 

    “是啊,好想你。”

 

    张超低低一笑:“我也是,我尽快回来。”

 

    “好。”

 

    又说了两三句肉麻话,蒋若晴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匆忙挂了电话。挂完才仰头巡视角落,这儿应该没装摄像头吧。

 

    王志涛走了进来,扫了眼她慵懒的姿势,然后把手上的公文袋往茶几上一掷,在她边上坐下了。看着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蒋若晴被他的低气压吓到,腿一并,老老实实端坐。

 

    王志涛视线往茶几上一瞟,蒋若晴心领神会地给他端茶倒水奉上。

 

    王志涛目光往前一点:“放那吧。”伸手微微松了下领带。

 

    蒋若晴乖乖把茶杯放下了。

 

    王志涛淡淡道:“坐椅子那去。”

 

    这么严肃?难道她的事还惊动领导层了?他们刚刚开会提到她了?蒋若晴如临大敌地坐到了冷椅上。

 

    明明沙发比椅子低,但王志涛的视线依旧是居高的审视:“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蒋若晴莫名:“找你干嘛?你会帮我吗?都没有证据。”

 

    “你这样闹,成了全公司的笑话不说,争到什么了?”

 

    蒋若晴被他的话刺到,怒目而视:“我没有你这种这种唯利是图的心思,抱歉,不是骂你,你可以把它当一个中性词,因为你是商人,唯利是图对你而言是褒义词。”蒋若晴深呼吸,身体绷得僵直,一激动就似琴弦般微微震颤,有股冥顽的力量,“我不想在自己心血被剽窃时还要去权衡利弊,权衡轻重,考虑什么狗屁的职场交际,更没想过以此要挟对方换取什么利益,我就想出口气,就这么简单。”

 

    话还没说完,眼睛先红了,王志涛挑了下眉。

 

    “你问我为什么不来找你,难道你不清楚吗?你是COO啊,你和公司是利益共同体,找你有什么用呢?我想过你可能最好的处理办法,你认为的,是在产品设计师那加上我的名字吧,可这是我想要的吗?”

 

    王志涛有些刮目相看了,放松姿态道:“那你想要什么?”

 

    蒋若晴执拗:“一句道歉。”

 

    幼稚得可怕,王志涛不置可否。

 

    蒋若晴倒尽一番话也没见心情好转,她半昂头,手指飞速按下眼睛,语调轻又快:“我又凭什么找你呢。”

 

    王志涛没有回应她的善感,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看了眼,她泡得一般,窄小的杯口浮着轻絮的茶叶,指腹感知了温度,他把它放回去。

 

    再好的茶凉了也是涩的。

 

    王志涛又露出那种轻慢,似拿着抹布在她脸上重擦的眼神,蒋若晴以为是自己的心思被他看透,讽她在他跟前的畏首畏尾,毕竟她前脚还在大庭广众下高声辱骂Nate

 

    蒋若晴回视王志涛,眼窝褪了红,留下一层淡淡的粉,恼羞也成娇嗔。

 

    王志涛身子往后一靠,淡下神情懒懒问:“感冒好了?”

 

    蒋若晴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早好了。”眼神闪躲,“谢谢你给我开的病房。”后面几天他虽然不闻不问,形同陌路,但真的让人给她安排了病房,只为了她挂水困了想睡觉。

 

    声音弱弱的,王志涛见状笑了下,气氛陡然一松。

 

    蒋若晴心尖又痒,试探道:“我还没吃晚饭。”

 

    王志涛扫了眼腕表:“呆着吧,晚点出去吃。”

 

    蒋若晴低头嘟囔了一声,长发遮住了她的笑靥。

 

    王志涛在工作,蒋若晴在看部门群里的消息,没有人提到她和Nate的风波。欲盖弥彰的风平浪静,被总监的一则消息打破了。

 

    总监仓促且不正式地通知从明日起Nate降职为普设,蒋若晴晋升为主创。

 

    蒋若晴向王志涛投去错愕的眼。

 

    王志涛在工作,一手夹着烟一手打着电话,姿态沉稳,语速不紧不慢,言辞又是那么得杀伐果断。夹着烟的手时不时有条不紊地翻着文件,蒋若晴有种想摊手为他接烟灰的冲动。

 

    捂住胸口移开了视线,群里的腥风血雨算什么呢。

 

    ……

 

    晚饭快八点才吃上,王志涛略带疲倦道:“下次再带你出去吃吧。”

 

    好像某位文人说的“一借一还,一请一去”。蒋若晴夹了块番茄送入嘴,果然很酸,脸颊有理由地挤压起来。

 

    蒋若晴吃完才说:“套餐也蛮好吃的,你平时加班就在办公室吃饭吗?”

 

    王志涛“嗯”了声,蒋若晴感慨:“没想到领导也辛苦。”

 

    “你好像对我有很多不必要的误解。”视线有穿透力。

 

    误解是幻想与现实,主观与客观的冲突。

 

    是她先对他产生了幻想。

 

    什么幻想?

 

    大抵是刚吃完饭心血量不足,蒋若晴道:“你跟情书老板是朋友,你也玩BDSM吗?”

 

    王志涛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一闪即逝,他掀眼定定锁住她,慢慢道:“你想试试吗。”

 

    又过一周,张超终于回来,蒋若晴开着车的腿就差欢欣地发抖、跳舞。

 

    蒋若晴径直驱车到张超家里,一看到他就挂在他身上不想下来了,埋在他肩上亲亲昵昵地唤着:“张超张超,张超张超……”

 

    张超宠着她,给她换鞋,托着她抱着往里走,一路走至餐厅都没有把她放下,而是自己坐下让她侧坐在他腿上。

 

    蒋若晴垂头逗脚边的哩哩玩,哩哩配合着汪汪叫。

 

    张超道:“哩哩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都不来看它。”

 

    蒋若晴眼睛转转:“忙嘛。”

 

    张超把了下她的腰,又凝视她几眼:“是瘦了,先吃饭,吃完再跟哩哩玩。”

 

    哩哩好像听得懂似的,一屁股坐正不叫了。

 

    两人依偎着吃饭,在兴头上忍不住喝了点酒,谈论从古至今花样百出的酒。汉代的秫酒兰英酒屠苏,南北朝的桑落菊花和杜康,唐朝就更多了,霹雳罗浮乌麻换骨醪龙脑浆等等……说着说着,不老实的蒋若晴含着盈盈醉人的眸子使坏起来,身子往下溜,钻到餐桌底下去了。

 

    餐桌很小,她这样跪在下头,手趴在他腿上,像个在课桌下做坏的女学生。

 

    哩哩在边上敞着肚子睡觉,发出舒服的鼾声。呼呼,呼呼,仿佛在给他们升腾的体温吹凉。

 

    张超喉结一动,拉她:“地上凉。”

 

    “不凉。”蒋若晴摇头,“你让我再试试,我有吃李子香蕉棒棒糖练习。”

 

    张超失笑:“学那个做什么。”心里却酸胀起来,旎旎这个宝贝,让人爱不够。

 

张超要被她弄疯了,她怎么学得这般好?

 

    他快乐她也快乐。张超抚摸她的脸颊,发丝,胸,半晌后把自己射给她,把满心欢喜射给她,把她的爱意吻成花朵回赠她。

 

    ……

 

    两人抱在一起洗澡,细微的纱绒在水面上打着旋,不知道是毛衣上的毛还是哩哩的毛。

 

    不知道怎么告诉张超。

 

    蒋若晴用指尖一戳纱绒。

 

    张超亲亲她静思的脸颊,诱哄道:“在想什么?”

 

    蒋若晴避开他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吗?”纱绒又浮上来。

 

    张超默了会儿,正肃道:“我会。”

 

    蒋若晴愧疚得不能好了,鼻尖酸涩,她抬头一把圈住他的脖子,又软又黏道:“谈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张超心知肚明她有事,但舍不得逼她说、舍不得摆脸色,他暗叹一口气,轻柔地回抱她。

 

    水渐凉,张超滑开话题:“宝贝,想不想试试鹤交颈?”手掌在她背上摩挲,慢慢地,满背的泡沫。

 

    蒋若晴细喘起来,觉得痒,觉得酥麻:“在浴缸里吗?”

 

    张超低低的声音格外蛊惑:“嗯,好吗?”

 

    蒋若晴果红的脸颊浅浅一笑,妩媚横生:“好啊。”

 

    张超揉捻她的胸部,蒋若晴低头看着张超的手在她双乳间采撷,拧到红蕊时全身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穴口翕翕合合感受着水流腻腻滑滑地闯,没头没脑地撞,于是哆哆嗦嗦地开始冒水,争着追逐使坏的水状羽毛。

 

    蒋若晴低低呻吟,在张超拨弄时尖尖浪叫。张超的手法仿佛精于日料的大厨在片新鲜嫩滑刺身,翻来覆去地揉搓、颠来倒去地搔捻。时而用骨节夹住嫩红阴蒂向上一挑,像要剔除生鱼上的活泼小眼珠。

 

    蒋若晴空虚、燥热,不知怎么办好了,想要,想吃,身子娇软地要流下去与水溶为一体。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作支撑,臀部微抬想要吃下他的手指。

 

    眼儿巴巴地凝视他:给她一根好不好。

 

    张超轻笑,逗弄她,不让她得逞。唇舌代替双手撩拨她挺立的乳尖,刁巧地玩,亲昵地含,故意发出濡沫声让她更渴更热。

 

    “张超!”蒋若晴娇喘吁吁间一声怒嗔。

 

    张超这才把手指伸进湿滑里头,好一阵紧致的吸绞:“是不是下面也有一个胃?怎么这么贪吃。”

 

    蒋若晴羞臊地吻住他的唇,不让他出声。张超便你来我往地堵住她下面的嘴。

 

    一时的饱胀感让她神魂颠倒,迷乱间咬下张超的唇瓣不自知。

 

    浴缸里的水摇摇晃晃似要摔倒。

 

    两人紧密贴合,交颈交吻,难舍难分

 

    ###20.

 

    小玩和老板忙过一阵,情书步入正轨后约蒋若晴吃饭。蒋若晴问吃什么,小玩说她请不起贵的,相视一笑,去了老王烧烤店。

 

    两人吃了会儿,小玩说想去厕所,蒋若晴皱眉:“回去上吧。”这里的公共厕所过于恶心。

 

    小玩不以为意,蒋若晴拧眉,扫一眼残羹剩饭:“不吃了,去沸点唱歌吧,顺带上个厕所。”

 

    小玩眼神一闪,点了下头。

 

    两人迈上沸点门前阶梯时,蒋若晴瞥到有三个勾肩搭背的男生正过旋转门。蒋若晴眯了下眼,没看清,她快了几步凑上去,中间那个男生真的是江淮!

 

    他脚步虚浮,深垂着头,显然是被两边的男生架着走的。心里一时慌乱,侧头求助小玩:“我看见我朋友了,他好像出事了。”

 

    两人步入旋转门,玻璃晃动,折射着大堂绚烂的光线。小玩视线逡巡片刻,眉眼一锁:“中间那个?看着好像是不对劲。”

 

    “怎么办啊?要不然我报警吧。”蒋若晴在包里搜刮,她手机呢?余光里他们脚步渐远。

 

    小玩冷静道:“我去看看。”

 

    蒋若晴不放心,伸手抓住她。小玩宽慰一笑:“这种地方我太熟了。”

 

    蒋若晴见她成竹,犹豫了下放开了:“到时候在前台汇合,我去车里找一下手机。”关键时候总是出乱子,蒋若晴心急如焚,简直要冒汗。

 

    身边小玩已经转身走了。

 

    蒋若晴一咬牙,深看一眼,猛得跑了出去,糟糕的是车上也没有手机,难不成落在烧烤店了?

 

    ……

 

    更糟糕的是等她回到沸点,小玩已不见踪影!蒋若晴急得团团转,脑海里已经开始纷杂地闪过凶案现场。她深呼吸,问前台:“前面几个高高的男生开的几号包厢啊?”

 

    前台表示不能透露顾客信息。

 

    蒋若晴火急火燎地咄咄道:“我朋友出事了,我要看监控,要不然我就报警。”

 

    前台以为她砸场子来的,一改微笑礼貌的神情,厌恶着脸跟门口的保镖使了个眼色,魁梧的保镖立即上前要把她夹出去。

 

    急中生智,蒋若晴沉静下来,取了几张人民给前台,盛气凌人道:“我自己找行了吧。”

 

    两前台一对视,飞速接过钱朝她一展右臂:“您请。”

 

    蒋若晴在走廊乱窜,扒包厢门瞟,同时飞快记着上头的标识,等确定后跑到一个走廊大肆喘息。平复了几分钟,她从一个路过的客人手上买了一瓶酒,想装醉酒闯进包厢,关键时候还能当武器。

 

    男人酒精上脑、见色起意,大方送给她并邀请她去他们包厢共饮。

 

    蒋若晴问:“几号包厢啊?”男人一听有戏,立马报了包厢号。蒋若晴身子急得发抖,脑子却愈发冷静:“我回去跟朋友说一声就来。”

 

    男人果然轻佻一笑:“这就没意思了啊,可以打电话叫你朋友一起来啊。”

 

    蒋若晴吟吟微笑:“你要不放心,跟我一起去好了。”

 

    男人打一个饭臭的酒嗝,眯眼见她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流光溢彩,感觉裤裆子都紧起来:“行啊…”

 

    蒋若晴把他领到包厢旁,故作伤心道:“要不然你进去帮我叫一下吧,我跟他吵架了,他喝多了更听不进去我的话了。”

 

    男人警惕:“你男朋友啊?”

 

    “我弟弟。”

 

    男人放松,阳刚之气涌上心头:“不听话的臭小子。”他把手里另一瓶红酒递给她,“放心吧,我保证把他带出来。”

 

    蒋若晴忙道:“他坐在沙发右边角落,很白,很瘦。”

 

    男人一脸“包在我身上”的表情进去了。蒋若晴等他一进去迅速躲去转角处探头观察,焦心地想着万一失败怎么办?又想到小玩不知道在哪里,抹一把额头,冷汗频频,这都是什么事啊。

 

    出人意料地,男人轻而易举地把江淮带出来了,等了一会儿,没见包厢里有人出来。蒋若晴在他左右张望的视线里走了出去,要接过江淮。男人闪过她的手:“怪沉的,我来吧,是他吧?”

 

    蒋若晴连连点头:“大哥你看我弟喝得不省人事了,我们还是下次再约吧。”

 

    边说边往外快走,男人不得不跟上她。蒋若晴从包里拿出纸笔写着自己的号码:“这是我手机号,微信号。”

 

    事情发展至此,英雄主义的膨胀感早就冲刷了泡妞的快感,男人爽快道:“你车停哪?我送佛送上西。”

 

    蒋若晴喜闻乐见。

 

    出了沸点,脆冬的晚风一吹,从头凉到脚,蒋若晴脚步一滞,似刚感知到人间温度活过来。

 

    蒋若晴远眺到斜倚在车边的小玩,连江淮也顾不得了,三两步跑过去问:“你去哪了啊!”

 

    小玩瞥一眼她身后,摸不着头脑:“我去上厕所了啊。”

 

    蒋若晴一时无言。

 

    男人把江淮送上车后直直打量小玩,小玩冷嗤一声,男人竟然憨子似的抓了下头皮笑笑离开了,虽然一步三回头。

 

    小玩憎恶:“这谁啊。”

 

    蒋若晴钻进车里摆置好昏迷的江淮,等车开出去才道:“不认识,帮了个忙。”

 

    小玩明白过来,向后一睇:“我跟上去见他们进了包厢,里面人太多,我没冒然行动,打你电话没接。”

 

    蒋若晴这才想起自己失踪的手机:“我手机可能忘在烧烤店了。”

 

    小玩问:“这你哪个朋友啊?”

 

    蒋若晴支支吾吾:“邻居弟弟。”

 

    小玩若有似无地“嗯”了声。

 

    开到老王烧烤店蒋若晴要下车,小玩拦她:“我去吧。”

 

    蒋若晴点头,在座椅上搓着发僵的双手。小玩回来时还带了两瓶水:“喝点,看你嘴唇干的。”

 

    蒋若晴接过手机扫了眼,果然有好几个小玩的未接电话,心有余悸:“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嗯,再联系不上你我要报警了。”小玩啪嗒扣上安全带,语调很低。

 

    蒋若晴灌了水抿抿唇,重启了车子。

 

    “我先送你回去,再送他去医院。”

 

    小玩神情莫测:“就近地铁口放我下去就行。”

 

    蒋若晴看她一眼,挥去心口一丝的怪异:“那你自己小心。”

 

    “嗯。”

 

    深夜急诊忙,蒋若晴自己借了把轮椅把江淮弄出来的,不由想到一个热词:为母则刚,被自己滑稽笑了。推着走,又突兀地笑两声,心口有种劫后余生的无所适从,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江淮有瓜葛,怎么又偏偏让他们遇见?

 

      算了,等他醒了再走吧。

 

    药物作用生效后,江淮醒了过来,蒋若晴在玩手机,听见动静抬头扫他一眼,没吭声。

 

    江淮眼里具是疑惑:“我怎么在医院?”

 

    蒋若晴简述了一番。

 

    江淮表情呆愣,又倏尔晦暗下来,像轻轻一抠老旧斑驳的墙面,扑生生地落下大块大块的灰败情绪。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江淮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睛。

 

    听这声音好像要哭,蒋若晴心一下子紧出痛意:“不麻烦啊。”迟疑一顿,“我是你姐姐嘛。”

 

    “姐姐”成了诺言,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好半晌,江淮才放下手,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沉默,眼角的泪痕宛若银灰刀尖轻轻划过她的眼睛。

 

    蒋若晴心尖刺痛:“你跟他们是朋友?要不要报警?”

 

    江淮低落地摇摇头。

 

    蒋若晴看着他搭在被子上瘦削的手腕,遽然想起自己忘了给他买冬装!她急急忙忙下单了好几件,江淮一直没说话。

 

    两人相顾无言,蒋若晴时不时掀眼看看盐水袋。江淮看着她溢出担忧与关怀的脸,胸口如泥沙拥堵,沉地他喘不过气来,抓不住、挣不开、散不去。输液管“嘀嗒、嘀嗒”的点滴声要把他仅剩无几的仇恨嘀嗒掉。

 

    他蓦然唤了声“姐姐”。

 

    蒋若晴还不适应这个亲昵的称呼,慢半拍地“啊”了声。江淮却突然不说了,两人相触的目光里吊出一张蛛网,缠绵参杂着惨白。

 

    蒋若晴打了个寒颤,她看不懂江淮的眼神,那里面有太深的东西了。可再细细一瞧,又仿佛是错觉,江淮的眼底澄澈如婴。

 

    病房通亮的灯光暖着她久坐发凉的体温,没有酒可以喝,没有口袋可以插,蒋若晴在椅子上数次交叠重心后道:“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江淮点点头,蒋若晴下定决心般补充:“有事打我电话。”

 

    江淮看着她的背影好几次想叫住她。

 

    没有勇气。

 

    例行到点测体温的护士留意到他攥紧的拳,责备道:“手肿了没发现啊?药水都停了。”

 

    江淮闻言倏尔松开手,仿佛丢掉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轻快地冲重新扎完针的护士展颜一笑。

 

    护士一愣,关心了两句:“你家人呢?一个人来的啊?挂完了记得按铃。”

 

    发了工资,蒋若晴休息日去商场扫荡。从门店出来时看见了王志涛,现在的偶遇她已经波澜不惊。王志涛牵着他儿子从那个据说有豪车接送服务的理发店出来。一大一小英俊非凡,当时在茶楼匆匆一瞥光顾着惊讶,这回细瞧,可爱疯了。短羊皮外套,软软白白的翻领衫,灰麻色的吊带短裤,小腿袜小皮鞋,圆溜溜的眼睛,故作大人样地一本正经站在王志涛脚边。

 

    蒋若晴不自觉跟了两步,人类幼崽的魔力。

 

    他们往直梯间走,蒋若晴不知道他们去几楼,就此止步。刚往扶梯走,王志涛发来消息:上来吧,珍宝楼,欠你一顿饭。

 

    蒋若晴踌躇片刻过去了,被服务员引到王志涛的桌位,她打招呼,把手上的大包小包往边上的沙发一放,视线没从小奶娃身上移开过。

 

    王志涛跟维仁说:“叫阿姨。”

 

    “阿姨。”软软糯糯,听得她心都化了。

 

    “我可以抱抱他吗?”

 

    “你问他,他叫周维仁。”

 

    蒋若晴身子倾向周维仁,跟他的大眼睛对视,放软声音道:“维仁,阿姨可以抱抱你吗?”

 

    周维仁注视着她点点头,自己把手臂伸出来了。蒋若晴站起来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出来,直呼好小好软好香。

 

    王志涛扫一眼维仁,见他自在便没阻止。

 

    蒋若晴把周维仁抱在腿上坐下,脸颊乱蹭他软乎乎的脸蛋,发出自己都恶心的声音:“维仁,你几岁啦?”

 

    “三岁。”咬字不清,让人听着都跟着大舌头的萌。

 

    蒋若晴贴贴,维仁眼珠儿一转,看了爸爸一眼,突然亲了她一下。蒋若晴顿时心花怒放,连带着看王志涛也觉得平易近人亲切很多。

 

    服务员开始上菜,蒋若晴把他放回儿童座椅,维仁乖乖被喂饭。

 

    蒋若晴吃了会儿道:“维仁不像你诶。”

 

    “嗯。”语态随意,似乎不在意这些亲子之间“像不像”的尖锐话题。

 

    其实很像,她在侥幸什么?蒋若晴闷声晃了晃酒杯。

 

    王志涛让周维仁自己抓着厚蛋烧啃,坐正身子问她:“对我很好奇?”

 

    蒋若晴凝视他,眼里情难自禁地暗流涌动:“是啊,很早就好奇了。”

 

    王志涛没有说话,懒懒垂下眼慢条斯理地净手。好像她只是道配菜——配菜只有被点评的份。

 

    蒋若晴恼恨,怀疑他记着办公室那回她没有回答他问题的仇。于是也沉默,给周维仁夹了一块新的厚蛋烧,维仁甜甜说谢谢,蒋若晴心情又好转。

 

    之后两人缄默用餐,一安静下来蒋若晴难免想到伦理道德问题,王志涛有家庭有孩子,她这样又算什么。心下一凉,喝了好些酒。

 

    一出珍宝楼不知道哪来的菲佣把昏昏欲睡的维仁抱走了。

 

    王志涛对她绅士道:“我送你。”

 

    蒋若晴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王志涛猜到她在好奇什么,但他没兴趣解疑释惑:“你喝酒了。”

 

    蒋若晴一愣,后悔不已。王志涛步子已经迈开,蒋若晴追上去快速道:“我可以叫代驾。”

 

    王志涛颔首,蒋若晴看着他步履不停地离开,要被他逼疯了。王志涛对她到底什么意思?

 

    嘉钱酒店有个佛学交流的座谈会,小姑硬要拉着她来,美其名去去她的陋根。蒋若晴呆了没一会儿就尿遁了,听得头都大了,等于是孙悟空在炼丹炉里痛不欲生,出来眼冒金星。

 

    她在外头租了辆观光车,骑着玩,经过休闲娱乐区时蒋若晴下了车往里走。里边多数都是小孩子在玩,她没有房卡就只能买票,蒋若晴精于飞镖,引起了一众小孩的围观。

 

    她很得意,感觉自己超人上身,有意炫技,更是“百步穿杨镖镖命中靶心”。小孩们一阵崇拜欢呼,还有送她糖果零食的,有个小女孩更大方,把脖子上挂的迷你望远镜送给她了。

 

    后头她家长笑着点点头,蒋若晴就收下了,从包里搜刮出一对崭新漂亮的发卡送给小女孩,小女孩亲亲她说谢谢姐姐。

 

    不免又想到周维仁,但愿天真不长大,但愿幼稚不会老。

 

    蒋若晴戴着小望远镜在湖边转悠,现在小孩子的玩具做得越来越精巧,这个迷你望远镜视野居然十分清晰,能看到嘉钱湖后面联排别墅阳台上的人。窥视行为不好,蒋若晴很快转回去欣赏湖面了,刚想拍些照片,小姑打电话让她回去,蒋若晴叹口气。

 

    ……

 

    西娅从后攀住王志涛,撇头往外眺了眼,柔声问他:“在看什么?”

 

    王志涛转过身,把她手臂别开了,垂下眼。西娅在他压迫性的目光中慢慢跪了下来,腰肢扭得很妩媚。王志涛踢了下她膝盖,西娅忙并起来,王志涛往里头去了。

 

    没一会儿她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可她不敢站起来。

 

    冬日暖阳叮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细的痒意,树荫裹挟着簌簌的凉风从背后轻拍过来。融情于景之际,她看到了王志涛向她走来。

 

    一时恍惚地停下了踩踏的步子。

 

    王志涛走过来几步蒋若晴才回神,企图视而不见:“让开让开!”心里已乱作一团。

 

    王志涛不为所动,神情看不出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所图。

 

    蒋若晴只好急刹车,含糊问:“有事啊?”眸光乱飘,好像承载不住心思的重量跌跌撞撞,连脸颊也被撞出剔透的红要藏。

 

    蒋若晴察觉到,用手背降温,暗恼今天穿太多了……

 

    王志涛问:“你怎么在这?”

 

    “我跟我小姑来熏陶佛家思想。”蒋若晴语速很快,敷衍似的掩盖内心一见他的慌乱与烦躁,“没事我要回去了,我小姑找我呢。”

 

    她刚要放下刹车器,王志涛抬手握住了车把。

 

    这样一双果伐的手,像扼住了她的喉咙。忽而失声,不理解他的意思,怔怔地回视他,眸光有种春日破土嫩芽的无措与欣悦。

 

    蒋若晴之于他仿佛成年人长智齿,不经意地让人痛痒。拔了没必要,不拔又疯挠。

 

    王志涛松手让开了。

 

    蒋若晴下意识抬脚踏出去,咻一下在他边上溜过。

 

    蒋若晴一边留意他有没有追上来一边还车,刚想往员工通道的小路快跑,就被王志涛从后头勾住了望远镜。她骑车的时候为了方便把望远镜甩后面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跑什么?”

 

    “咳咳,快放开!”蒋若晴被迫往后仰头,抓住绳子防止自己窒息。

 

    两人脸颊离得好近,光线给他镀了一层金色剪影,他好像笑了下,似阴寒淡日漏出的一丝光,让人想敞开了车顶抓住它,做一回及时行乐的伦敦人。

 

    心倏忽静谧,蒋若晴在这瞬间,突然想明白人的情感不是厨房,可以分门别类,可以定时清理,可以丢掉碰了过敏的食物,可以拾起打翻的木勺;它是一条小河,掉进去了会湿,弄脏了会长草,理智在情感面前多么无力,因为它无法矫正一条流淌的河。

 

    蒋若晴默默把望远镜摘下来往他手上一塞:“什么事啊?”

 

    王志涛的视线在她细白脖子间一圈勒痕上流连片刻,到嘴的话突然变了样:“一个月了,想好回答了吗。”*

 

    王志涛走在前,蒋若晴跟在后。明明他看不到她,但她还是格外留意自己的表情和动作,神情学他琢磨不透,步子学他不紧不慢,生怕被他洞悉了去。

 

    一分钟前她回答说“还没想好”,又在王志涛静凉的视线里急急补充“可以先试试”。

 

    不想再等,大不了害怕逃跑。

 

    被带到别墅,上楼时王志涛的脚步像她心跳的鼓点。临阵磨枪,蒋若晴搬出小姑:“我不能呆太久,小姑还在等我。”

 

    王志涛不置可否,坐上沙发,瞥了眼时间道:“坐吧。”

 

    蒋若晴选择在他对面坐下,王志涛笑笑。蒋若晴难免又心里发颤,疑心沙发是不是在加热,要不然怎么坐不住?她见他一言不发地把玩望远镜,起来跑去阳台透气了。

 

    片刻,阳台那传来一声急促的尖叫,王志涛挑了下眉。

 

    蒋若晴脸色泛白地跑回来,问他:“隔壁房间的阳台怎么有个人啊?”她本就心不在焉,乍一眼看到一抹静静的红,差点没吓死。

 

    不过这一吓,倒把之前的紧张冲淡了。蒋若晴心思一转,自己接过自己的话:“她怎么跪着?”

 

    王志涛敷衍地“嗯”了声,抬起望远镜观她。

 

    蒋若晴瞧不清他的神情,不满地走近,用手掌盖住了镜面。

 

    下一秒,被王志涛骤然一拽,跌到了沙发上,反应过来时脖子两侧的肌肉传来剧烈的疼痛。蒋若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王志涛很快放开了。

 

    蒋若晴还没弄清楚情况,看着王志涛沉得可怕的眼神连呼痛都不敢。

 

    王志涛静默地凝她半晌,倏尔笑了笑:“哑巴了?”

 

    蒋若晴这才大肆呼吸地坐起来:“干嘛掐我…”

 

    王志涛轻描淡写:“试试。”试试手感,总要用得顺手才有继续的必要。

 

    “试什么?”她揉着脖子,掐得不紧,就是疼和恐惧,难道这就是调教?不理解。

 

    王志涛把望远镜还给她,起身出去了。

 

    蒋若晴噘嘴,怎么又不回答她?她去厕所照镜子,侧着头观察那一块疼痛的地方,没痕迹,自己按了按,不疼。蒋若晴摩挲着想,王志涛对力度的把控也太精准了。

 

    磨蹭磨蹭出去时不见王志涛踪影,她在楼梯栏杆处往下探,一个王志涛的背影,在打电话。蒋若晴犹豫两秒下去了。

 

    王志涛视线点她一下,很快收了回去。蒋若晴给小姑发信息说自己有事绊住了脚,朋克小姑上线:哦,我已经走了。

 

    蒋若晴崩溃,来时坐的是小姑教友的包车,她都没开车来!

 

    王志涛挂了电话走过来,途径她时撂下一句“过来吃饭”,脚步没停地往餐厅去了。

 

    蒋若晴脖子一僵,现在连小姑的借口也没了,赤条条一人孤身奋战,怎么想怎么害怕。脖子又心理性地疼痛起来。

 

    吃饭时蒋若晴一边心乱如麻一边高度紧张,嘴巴尝不出味,机械地咀嚼。

 

    王志涛按住她即将抬起的手,蒋若晴触电般缩回手,警惕:“怎么了?”

 

    “看看你在吃什么。”

 

    蒋若晴低头,手上拿着的勺子银光灿灿,空无一物。她尴尬一笑,舀了一大勺蛋羹送入嘴,蓦然被烫到,十分狼狈地大口吐了出来。

 

    余光里王志涛放下了筷子,似被她弄得倒胃口。蒋若晴心尖一涩。

 

  冬天的暖阳仿佛障眼法,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阴沉地下起了雨,衣服蔽体不蔽温,钻骨的冷意。

 

    蒋若晴在树下躲了会儿,越来越冷,想去别墅里,但是又不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如果跑去酒店大厅,难免淋湿,难免被来往的游客一览狼狈。

 

    心情糟糕,蒋若晴把脸埋在膝头,掩耳盗铃的鸵鸟。

 

    不知过了多久,飘到身上的雨似乎停了。

 

    蒋若晴抬起头,唇舌冻得失控,像锈铁的钥匙在锁眼里发出“得得”的声音。她在“得得”声中望着伞下的王志涛,他冷漠的手指伸进她的嘴唇里,唇齿在他指尖失控颤栗,连带着他的手指也变得冰凉。而他的眼神软化了他的动作,让她潜意识相信他只是想感知一下她的体温而不是在讥嘲她的愚蠢。

 

    王志涛只一顿便收回了手:“你还要坐多久?”

 

    蒋若晴又怜又倔地伸出手,她要他妥协。

 

    两人相视着,半晌,王志涛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寒意忽而四散。

 

    王志涛的身体是烫的,她把冰凉的手贴上去,似春日里的雪人要化了,化进他的袖口,钻进他的手心。

 

    蒋若晴半个身体都贴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就差脚踩脚地让他一人承重两人了。

 

    王志涛低呵:“松开。”低得像无可奈何。

 

    蒋若晴闷声松开手,王志涛把伞往她手上一塞。蒋若晴微怔,王志涛弯腰把她打横抱起:“伞举高点。”语调那么淡,仿佛不仔细听得话就要错过了。

 

    于是她傻傻又执著地把伞举高,手臂酸涩,雨点跑进袜子里。

 

    王志涛的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了雨,引得她想去抹,止不住一看再看。

 

    王志涛稳稳走着。

 

    耳边是雨砸在伞面上又闷又远的声音,鼻端是潮雨是冷意是他身上的气息,醺醺然混合在一起让她有些醉了。

 

    蒋若晴把脸轻轻贴上他的肩膀,像躲进蘑菇下避雨的小蟋蟀在拂动触角窃喜。

 

    “很怕?”

 

    蒋若晴默了会儿,轻声:“我们正常恋爱不行吗?”

 

    王志涛闻言驻足。

 

    蒋若晴抬头,他的睫毛长长地覆在眼睑上,让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深沉与漫长。此时专注凝望过来,像投了一个世纪的心神在她身上。

 

    -

 

    蒋若晴没换洗的衣服,在房间等烘干。游思时想到张超,张超精于玩物,从认识他到现在,她就没见过张超不知道、玩不好的。她是不是可以理解张超玩物,王志涛玩人?可是人怎么能和物对等?虐恋双方都是自愿的吗?这难道不是一种精神失格吗?bdsm的世界,蒋若晴可能永远都想不通。

 

    衣服干了,蒋若晴脱下浴袍换上,等她出门,雨都停了。

 

    没看到王志涛,她走去楼上,王志涛刚好下来,换了一身。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会儿,蒋若晴先转开了,转脚往下,快了两步,继而慢了下来。

 

    下了楼,王志涛道:“走吧。”

 

    “去哪儿?”

 

    “回去。”

 

    蒋若晴见他两手空空,猜测他应该是长期租下了这边的别墅。路过大门金属反光处下意识照检了几秒,卸了妆,总觉得在他眼里更无处可藏了。

 

    王志涛开车,蒋若晴坐副驾驶。蒋若晴频频往后张望,王志涛问:“看什么?”

 

    “没什么。”蒋若晴不好意思说她怀疑他把那个女人关在后备箱。

 

    道路湿滑,他开得不快。蒋若晴觉得车内过静,找话道:“你知道胫衣吧?像现在的吊带袜,坐姿不雅就容易暴露臀部,所以秦汉时期的人十分注重礼仪,跪姿一定是端端正正的跪坐。”

 

    王志涛投来一眼:“你想说什么?”

 

    蒋若晴抿了下唇:“为什么跪姿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意思?以前明明是用以遮羞的礼教。”

 

    “你混淆了概念,从古至今跪拜礼制都意味着尊重与服从。”

 

    蒋若晴理了一下头绪:“跪是礼节,跪坐只是一个姿势。”

 

    “嗯。”

 

    蒋若晴突问:“要是我不愿意,我们是不是到此结束了?”手指无力蜷缩,似把力气用尽在这一句话上。

 

    循循善诱里必有诱骗,步步为营里定有谎言。

 

    王志涛缓缓道:“是啊。

 

    设计部组织团建,两天一夜,Nate趁机向蒋若晴表示歉意,蒋若晴平淡了“嗯”了声。

 

    Nate的脸上显出一丝不悦,俨然认为她过于轻浮地担了他的道歉,于是离开的背影像凯旋的王。蒋若晴觉得可笑,什么时候接受道歉也成了一种礼数,一种规矩。

 

    她没什么起伏的情绪因为她早已经放下这桩事。她不是拧巴的性格,会追着一件事惦记很久,生活中有太多琐事需要一把剪刀咔嚓掉。可她为什么总在王志涛身上拧巴?

 

    那天蒋若晴很有骨气地抛下一句“我们以后别联系”了潇洒离开,可在公司看见他时又抓耳挠腮地想。难道这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圣诞节前夕,蒋若晴去找小玩,老板说小玩好几天没在店里了,蒋若晴问为什么,老板摊摊手。

 

    蒋若晴只好折去小玩家,道路越开越窄,到最后蒋若晴只能下车步行。蒋若晴第一次来时疑惑过嘉月市还有这样的地方?小玩说她大小姐,蒋若晴解释她没有别的意思。小玩应:我也是。两人一来一往便把话擦出了尴尬,之后蒋若晴很少来。

 

    占地面积不大的区域,却挤挤挨挨着三大排居民楼,站在里头一缕阳光都照不进来,日复一日的阴天。下雨更糟糕,积水能漫过一层,楼上楼下互闻历久弥新的潮味。更别提负一层的住户,简直是纪录片级别的灾难。

 

    电梯自然是没有的,蒋若晴慢吞吞爬到七楼,叩了叩小玩家的门,对门探出来一个脑袋,如鼠般的眼神一晃而过,啪一下关上了门。

 

    蒋若晴都觉得门扉扇了巴掌在她脸上,楼道实在太窄。

 

    屋里传来小玩懒洋洋又不耐烦的“谁啊”,蒋若晴扬声“是我”,这才听到拖鞋耷拉的声音,仅三四响,门就开了。

 

    小玩探出脑袋一笑:“快进来。”见蒋若晴埋头要换鞋忙道,“不用换了,我这地方还没你鞋干净。”

 

    蒋若晴还是换了才进去,门关上了。站在玄关处就能把房子所有格局陈设纳入眼底,艺术学名叫“一镜到底”。

 

    “你随便坐吧。”小玩给她去倒水。

 

    屋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开着一盏老式白炽灯,灯罩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置身在灯下,时间产生错觉。

 

    蒋若晴把电视机前堆满衣服的椅子腾出来,坐了下去,演员的声音就在耳边。蒋若晴视线追随着小玩,她披着臃肿的袄子,里头一条睡裙起了毛边褪了色,但它轻微拂过细巧脚踝时,又会觉得它是那么得恰好与美丽,小玩有活色生香的魅力。

 

    小玩把水杯递给她,又从冰箱顶上扒出一包瓜子,倒了一小撮在手里,勾过一把小板凳坐在了蒋若晴边上磕。

 

    冰箱门的磁条坏了,正从里由外漏着水,冰箱底下逶迤出碳色的水渍,使得可落脚的空间更小了。蒋若晴喝了口水,欲言又止。

 

    聚精看电视的小玩有读心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住习惯了,不碍事不死人,蛮好的。”

 

    电视离得太近了,以至于小玩的瞳孔倒影出微缩画面,流光溢彩的明亮,把内心粉饰了。

 

    蒋若晴默了会儿道:“老板说你最近没去店里。”

 

    “嗯。”小玩用脚收了下地上瓜子壳,“想不想知道我高中辍学去干嘛了?”

 

    蒋若晴心蓦然一紧:“你不想说不用告诉我。”

 

    小玩笑笑,换了话题:“怎么突然过来了?”

 

    “快圣诞节了。”

 

    小玩睇她一眼没说话,贝齿轻磕,一粒油白的瓜子仁送进嘴,黢黑的壳无声地落在脚下。没一会儿,积了一地。

 

    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声一直在她们耳边萦绕,让人不由地想扬声盖过它。

 

    而小玩还是那么洒脱随意的口吻,似乎毫不在意话语会不会在空气里断掉:“蒋若晴,我都说了我不喜欢过节,你为什么总记不住。”

 

    蒋若晴发怔,讷讷:“你没说过啊……”

 

    小玩拍拍手起身,看着她自嘲一笑,拿起扫把扫地:“不好意思啊,可能不是跟你说的,我说谎说习惯了。”

 

    蒋若晴下意识抬腿让小玩扫她脚下,扫帚擦在地上簌簌地响。小玩好像把她在她心上的位置也一并扫走了,蒋若晴的心发出簌簌的,空落落的声音。

 

    “我高中辍学是因为我没钱了,我去做野模,你知道野模什么意思吧?”

 

    小玩一顿,声音骤变冷漠、尖锐:“我这样的人,早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所以你别再傻兮兮地对我好了。”

 

    蒋若晴仰头看她,神态热枕至庄严,似起誓:“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啊,你是真的小玩就行。”

 

    在她漏洞般的出生上;在她充斥谎言的亲情下;在她滤尽纯真的爱情里;在她沾满功利的生活中,真与假早就不重要了。

 

    小玩有一霎那的动容,可直起身时语调一丝未变:“蒋若晴,别相信任何人。”

 

    失魂落魄地离开,连水洼也与她做对,一踩一个泥点子溅上裤腿。她开车去找张超,张超好忙,穿梭在院里院外。

 

    蒋若晴悄然离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张超第一眼见到蒋若晴时说她“长得可真凶”,是真的。蒋若晴自己也清楚在家中发生变故前她的样子,不屑一顾,狗眼看人低,但偏偏周围人都喜欢她,纵着她,包括张超,说她凶被她咬最后还不是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蒋若晴一直活得肆意骄纵。而小玩,是期间唯一一个身体力行对她表示讨厌的人。

 

    高一上半学期她们两简直像伊朗和伊拉克,炮火连天。小玩把她锁厕所,她就敢把垃圾桶扣在小玩椅子上;小玩把她的书包丢下楼,她就敢烧小玩的书包;小玩把泡泡糖吐在她的餐盘里,她就敢把泡泡糖粘在她头发上……两人斗了半年,玩不出什么花样了,而且被通报批评多次,不得不握手言和。

 

    两人真正臭味相投是有一回蒋若晴被一个学长堵在室内操场的角落。

 

    学长:“蒋若晴,你可以跟我交往吗?”

 

    蒋若晴:“不可以。”

 

    学长:“为什么?”

 

    “你太矮,太瘦,太丑。”

 

    小玩正逃课睡觉呢,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

 

    学长发觉,难免更加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扯蒋若晴的衣服。小玩眼疾手快一脚踹上他腰,接着又一招下三路阴踢,直把那学长痛得死去活来,脸如猪肝。小玩居高临下地对着学长,红唇薄薄翻飞:“还有,太小。”

 

    蒋若晴虽然武力值跟小玩不相上下,但情事上没小玩开窍得早。小玩已经知道精准打击,蒋若晴还不知道太小是什么新型文字武器,能让学长脸上出现生不如死的绝望表情。

 

    此事后,她们自然地玩在了一起。小玩有时候依旧会捉弄蒋若晴,蒋若晴忍忍,居然都忍下来了,甚至习惯了纵容了。

 

    高二小玩突然辍学,杳无音讯,蒋若晴躲被子里哭了好几天。那是她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经历了什么是“失去”。

 

    两年前意外相遇,虽没了年少时的怦然情绪,但她高兴地连张超都嫉妒猜测她是不是有新欢了。

 

    她把无条件的信任给予小玩,而小玩把它丢掉,小玩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

 

    蒋若晴按了下眼皮,所有人。

 

    脑海里划过这一年的种种,以前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原来一切真如王二所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自上回给江淮买了衣服后,江淮天天早中晚地给她发问好,61222点,而她的回复就错乱很多,他们到底不是同一套作息下的人。蒋若晴想像中国传统家长一样教育他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可是他除了早安午安晚安又没别的表示,于是默认他的亲近。

 

    圣诞前一天江淮发来:姐姐,今天记得吃苹果,平平安安。

 

    蒋若晴看了会儿,去了嘉月一中。

 

    周日的傍晚,校门口多了一排流动摊贩,临街的几家店铺都摆出圣诞树装饰招揽顾客。熙熙攘攘的学子们穿着厚重的棉校服,也显得那么轻灵与快乐,多么好的年纪啊。

 

    蒋若晴停在路边发消息给江淮:返校了吗?

 

    下一秒,江淮乍然打来视频电话,蒋若晴一笑,点了接听。对焦的一霎那被江淮净中透亮的白皙脸庞迷到,她感慨:“气色好很多呀。”

 

    江淮笑得唇瓣变得细细弯弯,把镜头炫耀在衣服上:“姐姐你看。”

 

    蒋若晴定睛一瞧,笑起来:“帅死了!很合身啊!”

 

    江淮羞赧地睒了下眼。

 

    “我在一中校门口。”

 

    蒋若晴刚说完,就看到屏幕那头一晃,江淮的声音却极清晰地传来:“我马上过来!”

 

    蒋若晴浅笑道:“别跑了,镜头都在晃。”

 

    镜头归正,从下至上地对着他的上半身和脸,连死亡角度下也是流畅的秀气。蒋若晴笑靥没掉下去过。

 

    江淮声音欢快:“很快就到了。”

 

    蒋若晴看着他时而阔步,时而小跑地奔走,喉结随之滑动着……撇开了眼。

 

    江淮对准屏幕低声道:“想快点见到你,姐姐。”

 

    蒋若晴手一抖,笑意从脸上溜走,又悄然留下红晕。她躲闪目光:“我好像看到你了,挂了啊。”

 

    蒋若晴捂着手机深呼吸两下,开门下去了。没一会儿看见江淮从校门口跑出来,蒋若晴冲他高高招手,江淮立即捕捉到她,咧嘴一笑,转瞬又抿着唇腼腆地跑过来了。

 

    蒋若晴笑着打量他:“近看更帅了。”

 

    江淮又笑,笑不够似的,连牙齿也探出洁白脑袋,与眼睛一同澈亮地凝视着她。

 

    看着看着,她也笑不停,好傻。

 

    “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买点小吃吃。”

 

    “还没吃。”

 

    并肩走着才想起刚刚他跑过来都没过人行道,还好车少车慢,他怎么那么激动呢?蒋若晴瞥他一眼,江淮立即看过来。

 

    蒋若晴呶呶嘴:“吃不吃土豆丝饼,我高中很爱吃。”

 

    江淮的视线在她略嘟起来的唇瓣流连片刻,红似包装精美的平安果,是不是亲一下就能平平安安?耳廓不由地烫起来,为自己的奢想感到羞耻。

 

    蒋若晴站去土豆丝饼摊车前:“怎么不说话了?不爱吃吗?”

 

    江淮摇头,轻轻回:“爱吃。”

 

    边上搡挤着排队的学生,他又敛神懦懦,蒋若晴不作勉强,按自己口味点了两个。扫码付款时江淮拦了一下她:“我来吧。”

 

    奇了怪了,以前不都是她付钱?不过没阻止,只当他在同龄人跟前难为情。江淮付了一次,她就不好意思再买别的,两人啃着饼在文具店逛。

 

    蒋若晴留意到有几个女生视线一来一回地在窃窃私语,显然主人公是江淮。

 

    她轻轻一撞他的手肘,挤眉弄眼:“很受欢迎嘛。”

 

    江淮不接话,眉心微蹙,他不喜欢被关注。

 

    蒋若晴挑眉,不再调侃,埋头挑了几张贺卡和一个圣诞老人的小玩偶送他。

 

    “有没有人送你苹果?没有的话我再买个苹果给你。”

 

    江淮摇头:“没有。”他又撒谎,苹果明明塞满一整兜。

 

    蒋若晴点头,随手拎了个包装精致的平安果给他,江淮双手接过,视若珍宝。蒋若晴见他那样忍不住心酸,不习惯收礼物的才会对一个苹果就流露出甜美蛋糕的表情。

 

    付完款两人并肩走出文具店,蒋若晴问:“你们晚自习几点开始?”

 

    “六点。”

 

    “这么早?”蒋若晴扫了眼时间,“那你回去吧,不要迟到了。”

 

    江淮看着她,眉心又皱巴巴。

 

    蒋若晴在心里无奈地叹息,展颜推了他一下:“走啊,我又不是不来了。”

 

    “那我等你。”连眼神都像在说这句话。

 

    委屈死了,蒋若晴软声:“有空就来。”

 

    “好。”江淮点头,“一定要来。”

 

    蒋若晴不想做什么承诺,只道:“快去吧,别迟到了,照顾好自己。”

 

    江淮走了,在校门口回头找了她一下,见她站在车前远远望着他,他傻憨憨地又站了一会儿。蒋若晴只好上车先离开,这种被强烈惦记与需要的感觉好陌生,但好像还不赖。

 

    临时回了趟家,想妈妈了。

 

    到家蒋若晴看到方温悦还在吃饭,问保姆:“今天这么晚?”

 

    保姆答:“夫人下午一直在画室,不肯出来吃饭。”

 

    蒋若晴点点头说知道了,起身往画室去了。

 

    一看吓一跳,怎么多了这么多画?这周发生什么事了让她妈妈情感宣泄至此?蒋若晴捡着画审视,渐渐从杂乱中品出异样:画有内容,几个儿童,几个年长的人,没有五官的脸,线条单一,在背景里仅若一团混沌的涂鸦。她给画作排了顺序,果然有了生活动态,难道是幼儿园?也不像,因为没有书课桌黑板这些鲜明的事物,儿童和成人基本只在宿舍和床铺上走动。难不成这是她妈妈在福利院的回忆?只有这个解释了。

 

    蒋若晴心里一沉,她妈妈现在宛若儿童,回忆的自然是幼童时代,是不是她现在太孤单了?

 

    圣诞节当天公司给每个员工都送了巧克力和苹果,蒋若晴漫不经心地用圆珠笔在苹果上雕刻,在想怎么避开她爸爸,带着她妈妈出去玩。

 

    有同事叫她一道吃饭,蒋若晴正画到收尾,应了声“来了”,揣上了未完工的苹果。

 

    食堂菜色比往日更添丰盛,还热情推出了苹果炒蛋,老干妈炒苹果等黑暗料理。

 

    蒋若晴打了一份,在同事惊诧和好奇的目光中尝了一口,诚恳点评:“还行,就是有点难吃。”

 

    两同事笑起来:“你怎么敢的?”

 

    蒋若晴耸耸肩,没胃口吃饭,就继续雕着苹果。

 

    两女同事在窃窃私语:“Tom今天也来食堂吃饭啊。”

 

    “诶,要是每天吃饭都能看见Tom就好了,太养眼了,菜都香翻倍。”

 

    Tom算是上层领导中的颜值担当了吧?”

 

    “整个公司都是好吗?”

 

    “我觉得NateTom帅。”男同事反驳。

 

    女同事突然撞了下他手肘,蒋若晴注意到,笑着接了句:“我也觉得NateTom帅。”三同事顿时呼出一口气,他们怕提到NateYvonne不高兴。

 

    蒋若晴不知有意无意,调门儿高,说完后隔壁桌几个领导都看过来了,颇有“看好戏”“看看谁那么大胆”的意思。

 

    蒋若晴无所畏惧地迎上他们的视线。

 

    反倒当事人王志涛一脸冷淡,似乎不介意员工拿他作谈资,慢条斯理地用着餐。只不过他不讲话,周围人渐渐都沉默了,一时间诺大的食堂遽然静下来。

 

    王志涛这才放下筷子,瞥了眼挑衅的蒋若晴。

 

    蒋若晴瞬间变怂,她怎么敢的?仗着公共场合也不能招惹这变态啊。

 

    蒋若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食堂又活过来。

 

    蒋若晴右耳听着两女同事钦佩不已的夸赞,左耳听见有领导在问这是哪个部门的小姑娘……

 

    心里乱作一团,蒋若晴想把这件事盖上盖子滑过去——不能再跟王志涛有“暧昧”牵扯。

 

    她瞟到手边的苹果,有了办法,抓起笔一通雕刻,同事们吃完饭她刚好完工。

 

    她们端盘子离开前,蒋若晴飞快地跨大步过去把苹果搁在王志涛面前的桌上,语速比动作还利索:“我说的玩笑话希望您不要介意!圣诞快乐!”

 

    一溜眼跑了个没踪影,背后要烧起来,她都能想象有多少人的精亮目光投在她身上了。

 

    王志涛收回视线,拿起苹果转着看,一面雕着平安两字,一面是个人脸,简单勾勒了轮廓。

 

    Tom,这雕的是你啊?”

 

    “我看看。”

 

    王志涛把苹果递出去,听他们对一个苹果啧啧称奇,不免好笑。

 

    小女孩的小把戏罢了,虽这么想着,离开时还是把苹果带走了。

 

 蒋若晴近段时间时常做梦,一下子梦到脸色突变的小玩,一下子梦到身处吊诡的孤儿院,时而穿插着王志涛冰冷的眸光和张超失望的神情。精神不济,蒋若晴主动跟着小姑去寺庙里烧香拜佛,顺带求了一个平安符给张超。

 

    元旦放假前一天,在停车场遇到王志涛,蒋若晴目不斜视地径直往自己的车位走。两人一路不远不近地并行,形同陌路,哪知道那么巧,两人的车位一左一右,仅隔着一根护角方柱。

 

    蒋若晴瞥到他车子的车标和车牌,忽而问:“之前在情书门口,我擦到的是你的车?”

 

    王志涛闻言驻足,蹙眉回忆:“嗯。”

 

    蒋若晴讪讪:“应该不严重吧。”

 

    王志涛的视线在她脸上轻点:“不严重。”说完就要抬步去驾驶座。

 

    鬼使神差地,蒋若晴拉住他:“我赔你一顿饭吧。”

 

    王志涛侧眸睨过来:“陪?”眼尾略压,显得犀利,像梦里的冰凉眼神。

 

    蒋若晴怔忪,还有哪个赔。

 

    身后车道有车子驶过,不窄,但她还是下意识往前缩了一步。拽着他袖口的手指顺势松开了,她垂下眼道:“算了。”

 

    王志涛反握住她的手,不咸不淡道:“走吧。”

 

    蒋若晴慢慢把手抽回来,跟他上了车。

 

    嘉月市的冬日夜晚总是湿漉漉的,街灯下飘着金色细雨,寂寥、迷人。

 

    蒋若晴疑惑为什么跟王志涛在一起总是坏天气,下得人心神紊乱。为什么明知王志涛是这样的不可碰,却忍不住一挠再挠。想起小时候玩俄罗斯套娃,清楚下一个长得一样只是小了一号,但总得一个个打开,看到最后一个面目模糊的拇指玩偶才甘心。

 

    神游物外地用完餐,两人连眼神交流都寥寥无几。

 

    吃完饭,蒋若晴站在餐馆外屋檐下等王志涛开车过来,边上有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等雨停。蒋若晴听着他们轻声细语地分享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想到她和张超。张超往西京去得越来越频繁了,问过一次发生什么事了他语焉不详,蒋若晴便不再问;他们看似跟这对情侣一般甜蜜恩爱,但总隔着层玻璃般,一览无余但过不去。

 

    余光里瞥见王志涛,于是蒋若晴抬眸望向他。

 

    金色的针雨落在他脚边,一辆辆车从他身边掠过,溅起的雨幕如一场水状烟花,那么吵闹,那么慌张。而他撑着伞稳重、优雅地信步而来,为她而来。

 

    这一瞬,全世界仿佛唯有他是静止的,她的目光,她的心跳,也为他静止了。

 

    “怎么了?”王志涛注意到她出神。

 

    蒋若晴摇摇头:“走吧。”

 

    伞很大,两人似乎都克制着不让自己触碰到对方,肩膀细微打湿也不管。蒋若晴不由想,他们之间连衣袖都在博弈。

 

    上了车蒋若晴依旧很沉默,王志涛看她一眼。车子驶过餐馆时他扫了眼站在屋檐下偎依的那对情侣,他问:“送你回家?”

 

    王志涛说的话总需要她拐个弯地解读,她凝视他:“要不然去你家?”王志涛似乎挑了下眉,等蒋若晴想要细究时他又无波无澜了。

 

    王志涛道:“你想?”

 

    “我都可以啊,主要在你吧?”既然总忍不住打开套娃,那干脆一步到位好了。

 

    明明很紧张,漂亮的眉眼都皱成彩色糖纸。王志涛轻笑一声,没说话。

 

    蒋若晴存心要打赢,目光炯炯地锁住他:“你不是爱玩bdsm吗,我可以当情趣接受。”

 

    无知者无畏,王志涛眼皮往她那轻轻一撩:“我送你回去。”

 

    蒋若晴被他的眼神一刮,凉了个透。挫败到奔溃,她都这样了还不行吗?王志涛到底要什么?难道想让她跟那个女人一样当他衷心的狗吗?那他做梦吧。

 

    这样一想情绪又稳定下来:“我也不想跟你恋爱了,我们做炮友吧,这个你总不亏吧。”

 

    王志涛缓缓笑了,蒋若晴顿起一阵汗毛,囫囵道:“不想就算了。”

 

    王志涛收了笑,淡淡道:“你想的太简单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蒋若晴胸口堵着气发不出来,难受得把手套箱打开关上打开关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在这响动中蒋若晴自言自语:“早知道就不来这公司了这样也不会见到你,吊着根胡萝卜引诱我让我天天闻着味,我跑快点想吃结果总差一步;我抬起手要够结果摔倒;现在让你干脆把我吃了让我死了这心你又不肯,希特勒都没你丧心病狂……”

 

    王志涛听了个大概,自我认知还挺贴切,她不就是头胸前挂胡萝卜的驴。又贪心又胆小,跑两步就不跑;伸手摔倒了就躺地不起;想让人把她吃了却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到最后反倒怪别人把胡萝卜送给她。

 

    王志涛懒懒道:“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蒋若晴慌乱又警惕地睇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有男朋友还想着偷吃啊。”眸光森森。

 

    蒋若晴一噎:“谁吃饭只吃一道菜啊。”立马想到维仁,“你不也是?有了家庭还跟我勾勾搭搭的,我们彼此彼此。”

 

    王志涛玩味:“勾勾搭搭?”

 

    蒋若晴哼一声。

 

    “上床可以,你跟他断了。”

 

    蒋若晴瞪大眼睛:“你也配?”她想表示他应该以身作则,但话一出口便有了歧义。

 

    王志涛神情倏冷,蒋若晴心里发慌,又觉得自己没说错,抿着唇倔。车子稳稳地停下来,王志涛早已恢复了冷漠:“下去。”

 

    蒋若晴默了会儿,开车下去了,雨点落在发顶,梦一般的冰凉。

 

    事事不顺,大好的元旦在医院孤单度过。先前生病那回王志涛委托过的专家居然还记得她,要给她开单人病房,蒋若晴忙拒绝了。

 

    好在张超知道后就从西京赶来,眉眼含着浓浓的倦怠,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化成了万般的怜惜。

 

    蒋若晴酸着鼻张开手要抱,张超把她温柔地抱起来放腿上轻轻地哄、慢慢地摇。

 

    摇着摇着蒋若晴就哭了:“我寄给你的平安符呢。”

 

    “带着呢。”张超从兜里摸出来塞进她的手里。

 

    温热的,蒋若晴亲了一下又还给他:“我想洗澡。”

 

    “好。”

 

    张超抱着她去浴室,蒋若晴抱膝坐在水里,热气弥漫身体。张超在后面给她擦背,蒋若晴突然睁眼道:“张超,你用点劲试试。”

 

    “嗯,这样行吗?”张超加了点手劲,柔软的毛巾即使用力也还是细腻光滑,更何况抹了沐浴露。

 

    蒋若晴伸长手从置物架上拿过一把鬃毛刷递给他:“用这个试试。”

 

    张超问:“怎么了?背上很痒吗?”

 

    “好像吧。”蒋若晴声音轻轻的。

 

    张超接过刷子,不敢用大力气,怕把她稚嫩的肌肤擦破皮。

 

    蒋若晴感受着背后的痒意,打了石膏的腿隔靴搔痒一般不得劲,她侧过身一把夺过刷子,反手猛得在背上大力一抓,痛得她一下子松了手。

 

    张超心疼地责备:“那么用力做什么?”急急抓过淋浴头要给她冲尽泡沫,沐浴露渗进伤口有多疼啊。

 

    蒋若晴闷闷地并了下腿,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的背部,滋辣辣的疼,张超疼惜地连手指都不敢碰上去。

 

    她转过身抱住张超:“张超,我想要你。”

 

    张超点点头,他正准备把她擦干抱她出去,蒋若晴已经迫不及待贴了上来,蹭着蹭着进去了。水流在两人交合处荡漾着,好像有第三个人的唇密密吻过。

 

    半夜,蒋若晴从噩梦里惊醒,哭着喊“张超、张超”,张超抱住她,手掌在她脊背轻轻安抚:“宝宝,我在。”蒋若晴醒了便睡不着,张超给她口,蒋若晴伸出手,张超与她十指紧扣。

 

    在张超手口并用下,蒋若晴哆哆嗦嗦地潮吹了,她都不敢确定这是张超给她的还是梦里那个人给她的。

 

    静止的事物抗拒运动,焦虑也是,人也是。因此当蒋若晴敏感地发现脱轨的不止小玩时,心里生出一种恐慌。以往还能说张超去一趟西京,而现在的频率应该是张超来一趟嘉月;那天在小玩家里不欢而散,此后蒋若晴心里那道划痕淡去了,照旧去情书找小玩,可老板说小玩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就连后来回想王志涛的话,也品出一丝微妙,王志涛不像拈酸吃醋的性子,且他们来来回回拉锯了那么久,他要介意这个早介意了;还有她妈妈,蒋若晴趁方国平出差,带方温悦去泡温泉,结果刚迈入公共温泉的仿生森林区域,方温悦就尖叫着到处跑,大喊救命,当时吓坏了不少顾客。蒋若晴安稳住她,事后跟经理又是道歉又是赔款的,心力憔悴地回到家,还被提前回来的方国平撞上,又是一通争吵。

 

    这些还不够乱,另有一桩事,她奶奶买菜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腿骨折了,她爸让她过去呆个一周照顾照顾。蒋若晴问她爸:“怎么不请个护工?”方国平:“请了,你奶说浪费钱,给辞退了。”

 

    的确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她只好替她奶奶的两个不孝子赶去乡下照顾她,年假算是给她请完了。

 

    蒋若晴在医院旁边的小宾馆定了两房间,白天爷爷照顾奶奶,晚上她陪床。奶奶除了换药时疼得冲爷爷发脾气,也算心态很好了,跟串门的几个老人、护工很聊得来。

 

    和老人聊天,蒋若晴能独自在心中预演一遍,甚至能做到一字不差。因为他们总是重复,除了电视剧话题在变化,其余都是千万遍的重复,而电视剧话题蒋若晴跟他们因为爱好不同又是不可探讨的内容。由此每晚换班时和爷爷奶奶的几分钟闲聊尤显得格外漫长,蒋若晴甚至开始在游刃有余与焦虑不安中揣测他们的心情,可他们的声调中除了老年味可辨就再也没有别的起伏了。蒋若晴想到她老了也会这样,缩在椅子上重复着每一条皱纹上的经历,可怜,毫无憧憬。

 

    不免在夜晚辗转难眠,导致快出院时,三个人,就她瘦了。

 

    爷爷对于自己长肉很高兴:“平时老太婆晚上打呼噜我睡不踏实,我现在睡宾馆反而睡得好。”

 

    蒋若晴笑起来:“你们感情真好。”她看到奶奶偷偷笑了。

 

    出院那天,她推着奶奶去做最后的检查,回病房时看到爷爷躺病床上睡着了。蒋若晴想叫醒,奶奶阻止了她,自己控制着轮椅过去,在床边含着微笑望着爷爷的睡颜。

 

    这一幕好美,蒋若晴拍了下来,发在朋友圈:在爱情里,谁都是病人。

 

    在爱情里,谁都是病人,不管贫穷还是疾病,都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无限包容。爱情它作不了救生圈,作不了避难所,作不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它可以是一把轮椅,轻轻把她载至你身边。

 

    筒子楼没电梯,好在邻里关系都很好,几个壮年帮忙把奶奶背上去了。

 

    在床上安顿好奶奶,送走热情邻居,有人敲门,蒋若晴一开门,愣了,怎么是江淮。

 

    风口里一张白生生面庞俏立,眼睛澈亮,已经剪短的刘海被寒风吹得往两边贴,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眉骨起伏出硬朗。男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啊。

 

    江淮道:“姐姐,我来看看何奶奶。”

 

    蒋若晴让他进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许阿姨说的。”江淮走进来,看着她,抿了下唇,“她们还夸你又漂亮又孝顺。”

 

    蒋若晴笑,哪能啊。

 

    “奶奶在房间,你进去吧,我去厨房洗菜。”

 

    “嗯。”江淮点点头。

 

    蒋若晴洗菜的时候听他们说笑,隔音差,地方小,不想听也没办法,她还是头一次知道江淮还有逗哏的功夫。

 

    留了江淮吃饭,吃完饭蒋若晴送江淮出去,两人走在几近昏暗的楼梯上,谁都想到了用手机的手电照明,可谁都没做。

 

    蒋若晴问:“每个周末都回家吗?”

 

    “嗯,基本都会回来。”江淮走在外圈,走得极慢,走在里圈的蒋若晴只好更慢,等他。

 

    “从学校过来要好久吧?”

 

    “是的,有时候到了镇上,公交都下班了,就只能走回家。”

 

    蒋若晴吃惊:“这要多久!”

 

    “习惯了。”

 

    蒋若晴心里一揪:“没别的办法了吗?实在不行就打车吧,走路…”她斟酌措辞,“走路多浪费时间啊,有那时间都可以看一本书了。”

 

    “没事,我背背单词也挺快的。”

 

    走得再慢,走三步倒一步,也还是到了江淮家门口,墙壁上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涂鸦,褪了色,脏成一团。

 

    蒋若晴驻足:“我给你点钱吧,你能接受吗?”

 

    江淮轻轻摇摇头:“我生活费够用。”

 

    蒋若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给自己听还是他听:“还是之前好,给你钱你就收,谁都不会想太多。”

 

    江淮不说话。

 

    “你进去吧,我回去了。”

 

    江淮深深注视着她,在她转身时倏尔拉住她。蒋若晴心一跳,转过头来:“怎么了?”

 

    江淮不说话,两人对视着,江淮心砰砰乱跳,指节用力地绷紧,在隐忍着什么。

 

    “姐姐。”好轻的一声。

 

    “嗯?”

 

    “你过年,会来这边住吗?”

 

    “也许吧。”蒋若晴缓缓把他的手拉开,“我走了,你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蒋若晴直到走到奶奶家门口,回想着江淮的声音,他半明半暗的眼神,才渐渐觉出点绯意来,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蒋若晴跟爷爷奶奶告别,开车到镇上的宾馆,睡一晚,明天就回去了。

 

    来的时候不情不愿,要离开了却有些舍不得,拖着不肯睡。伏在床头玩手机,她那条朋友圈点赞的很多,甚至有几个前男友。蒋若晴点进他们的朋友圈翻了翻,大同小异,仿佛随着年纪的增长,每个人都从独立特行中隐退,慢慢泯然众生。

 

    就像有部电影里说的:「最后我们都会穿上尿不湿」。

 

    蒋若晴从黑名单里拉出她那个当画家的前男友,还能看见朋友圈,居然没删她。他的朋友圈都是他的作品,相爱时觉得惊艳,觉得他才华横溢,现在再看,好像也就那样。

 

    她想到那时为了气他,幼稚地利用张超,跟张超暧昧不清,在社交网站暴露一些“她另结新欢”的讯息,结果却是真的分手、跟张超在一起。

 

    也许人都经不起试探吧。

 

    第二天蒋若晴吃早饭时看到画家前任给她的朋友圈点了个赞,吓了她一跳,昨天偷窥完居然忘了删掉,尴尬,只好作不知。

 

    部门大群里发着年会的事,让大家踊跃报名参加。蒋若晴作为今年的新人,被格外关注,频频被艾特发言。蒋若晴只好表态:那我报名。群里发来一溜烟的大拇指、烟花表情。

 

    蒋若晴想了半天,还是决定选择中规中矩不出错的唱歌。她是那种正事还没开始做,装备先买全的人,因此下单了话筒、音响等等专业的设备后才开始临时抱佛脚。

 

    设备都是分批到的,蒋若晴不好意思次次都让同事帮忙,最后几次自己哼哧搬运了,还偶遇过王志涛,王志涛不咸不淡问了两句。蒋若晴都怀疑王志涛是不是在她身上安了监控,就等着她狼狈的时候跳出来当观猴耍儿的乐一乐。

 

    第二次碰见时蒋若晴就指挥他帮她安装了,当时王志涛向后掠了眼,亦步亦趋地助理就走了;接着他跟她一同进了解压室,把飒长风衣一脱,露出里头扁圆领的黑毛衣和暗纹衬衫的一角,他边把视线从上至下地落在她手中的说明书上,边迭袖子,每个褶都方正、半指长。蒋若晴一瞥再瞥,似乎想用心猿意马的眼神挥散这令人窒息的亲密空气。

 

    公司的解压区是防止员工压力过大闹出社会新闻建设的,照顾员工隐私,用着最先进的隔音设备。可平时很少有人去,仿佛中学的图书馆,看着有用,实际是个摆设。

 

    蒋若晴成了那的常客,午休时常一个人躲起来鬼哭狼嚎,唱得实在很一般,全是感情,没有技巧,她都想放弃了。

 

    这天她吃完饭,又溜到了里面,清清嗓子点开音响准备开场,歌词都背熟了,调还没找准,艰难啊。

 

    刚哼了个开头,有人敲门,蒋若晴听了会儿,没听错,她去开门了。

 

    看见王志涛她一定没好脸色,因为她捕捉到王志涛皱了下眉。她问:“你来干嘛?”

 

    话一出口两人都吓了一跳——蒋若晴手里还拿着话筒,这一问,清脆嘹亮,方圆十里经过的同事全看了过来,眼里充满探究。蒋若晴懊丧,忙把王志涛拉了进来。

 

    她锁了门,没管他,目视前方的沙袋,打算跟着伴奏继续唱,力图把他吓得知难而退。哪知道一首歌快结束,王志涛还没走。

 

    如芒在背,蒋若晴转过身瞪他,拿着话筒喊:“你能不能走啊?我要练歌。”

 

    “我不打扰你,你可以继续练。”

 

    王志涛闲然地侧坐在小狗椅上,两长腿微搭着,双手插在裤袋,微躬着腰看她。他本就心血来潮过来看看,之前她排装备的架势他以为她准备参加《中国好声音》,还是后来助理跟他提了一嘴,说今年年会设计部是Yvonne表演。

 

    小狗椅是成人大小的儿童摇椅,虽然他这样坐着很帅,但是还是挺违和,有些滑稽,有些可爱。

 

    “你可真讨厌。”蒋若晴埋怨。

 

    王志涛笑笑,倏尔笑意一淡,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我不讨厌点,你都要把我忘了吧。”他的表情太显山露水了,分明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但她还是没来由地心一跳,话筒杵在嘴边,发不出音来。

 

    顷刻,耳边开始播放节目曲《光辉岁月》的下一曲:王菲的《暗涌》。蒋若晴没有按掉,她后撤半步看着他,轻轻跟着伴奏唱起来: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王志涛眼里慢慢有东西变了,他的手从裤袋里抽出来,身子缓缓坐直了,那么专注,那么用心地凝视她。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唱完,蒋若晴依旧举着话筒,眼里有泪光闪烁。

 

    她记得网抑云这首歌里有个热评:

 

    「自尊说:“这不可能。”

 

    经验说:“这有风险。”

 

    情理说:“这毫无意义。”

 

    内心却轻声说:“试试看吧。”」

 

    蒋若晴放下话筒,用轻轻唱的语调轻轻说:“放过我吧,王志涛。”好像这句话也是一句歌词,只许听不许改。

 

    王志涛盯着她,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目随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身低头,吻住了她。

 

    她半步没有闪躲。

 

    她听见他说:“休想。”

 

    蒋若晴感觉有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

 

    音响里开始播《海阔天空》: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经过不懈的努力,年会那天蒋若晴赢得了全场的掌声,一下台,不少穿着黑西装的精英男士们从四周围拢上来,宛若擦脚苍蝇闻着了一块新鲜白肉。

 

    蒋若晴周旋着避到角落,默默喝着酒,她在台上唱歌时,游目台下同事们的脸庞,他们精致,他们大方,他们得体,他们麻木,他们假面。一年后,两年后,她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吗?光是想想就要窒息了。

 

    蒋若晴喝了很多酒,一杯接着一杯,中间有人来,有人走。

 

    蒋若晴热起来,把外套脱了,里面一件黑色的吊带晚礼服,裙摆像少女柔软的手心摩挲她赤裸的肌肤。有人邀请她跳舞,她把手放了上去,等她站起来才发现并不是跳舞,是一个陌生男人要把她带走。她努力聚焦端详他的面目,英俊的普通的一张脸,她默许了。

 

    还没走出宴会厅,被人劫走,蒋若晴晕头转向地跟着来人坐至椅子上,抬头细瞧,一桌的领导,酒瞬间醒了一半。

 

    蒋若晴瞟向后来居上者,噢,原来是王志涛。

 

    他的声音在她耳道里产生立体效果:“怎么喝那么多?不像话。”多像情人间甜蜜的担忧的责备啊,蒋若晴冲他嫣然一笑。

 

    王志涛欣赏她醉醺醺的样子,桃红面、娇慵态,裸露在外的肩颈、手臂和胸口,莹白细腻,泛着丝绒光泽。片晌,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上,蒋若晴的身支细条柔软,像给维爱维仁穿衣服,于是他摆弄的动作很轻、很慢。

 

    等衣服套上,不见春光,但指尖已明了。

 

    领导们统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地缄默,半散的目光继续投向台上的表演。

 

    蒋若晴软软地叠手伏在桌沿,笑嘻嘻地望着他,眼里却像是要哭。王志涛想起那回她醉酒嚎啕,便抬手叫服务员倒杯醒酒茶来。

 

    蒋若晴被半喂着喝完醒酒茶又趴回桌上,依旧望着他。

 

    这样的乖。

 

    王志涛微微俯身对她道:“想不想要特等奖?”

 

    蒋若晴懵懵懂懂地问:“特等奖是什么?”

 

    “特斯拉。”

 

    蒋若晴摇头:“我有车。”

 

    王志涛踢到冷板,心却软了下:“那你想要什么奖品?”

 

    蒋若晴狡黠一笑,不知玩笑还是真心,语气甜到让人溺毙:“你啊。”

 

    王志涛那颗沉沉死寂的心忽而漏跳一拍,看了她好久。

 

    压轴的抽奖环节自然是全场欢呼,抽特等奖时全场自发地噤声,而蒋若晴都快睡着了。

 

    王志涛从礼仪捧着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没打开,他跟主持人说了句话,主持人惶恐地立即按住话筒,话就没传出来。他听完后惊讶了下但还是点点头。

 

    王志涛把纸张递给主持人,走下去了。

 

    主持人激动高昂的声音在宴会厅荡漾着:“71号,71号幸运儿!是哪位?”

 

    全场的员工到处转头找寻,有滑头的老员工跳出来:“71号不在,我工号71行不行啊!”

 

    全场大笑,主持人灵活又俏皮:“我们认卡牌不认资历哦!”

 

    又是一阵热热闹闹的笑,王志涛叫不醒蒋若晴,抱着她从侧门走了。

 

    主持人的声音在脑后,走远了还是那么响亮:“那么请71号幸运儿晚会后到财务部凭卡牌领取奖品,奖品是特斯拉!”

 

    一阵哗然。

 

    “别装傻,谁不知道我们公司特等奖是这个啊?不过今年有变化——如是女性员工,可以兑换同等价位的珠宝哦!”

 

    又是一阵高涨的哗然声。

 

    后来一条HW的钻石手链戴在了蒋若晴手上,没人知道那是她的年终奖奖品。还是王志涛亲手帮她戴上的。

 

    当时他问她:“喜欢吗?”

 

    蒋若晴撅嘴:“还行吧,比特斯拉好。”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样以权谋私不好吧。”

 

    王志涛笑了下:“你也知道你是私啊。”

 

    ……

 

    王志涛一路把她抱出酒店,手都不带抖的,臂力实在惊人。蒋若晴因为冷有些清醒,喃喃好冷,王志涛从横抱变成竖抱,蒋若晴腿缠上他的腰,两人紧紧贴着。

 

    司机开车过来,门童开门,王志涛抱着她坐了进去。司机见王志涛一直没吩咐,就自发地开到了他家。

 

    王志涛犹豫了会儿,把她抱下去了,蒋若晴被车里暖气一烘早睡着了,被王志涛摆弄着洗完澡也没醒。王志涛收拾完躺进被窝,蒋若晴立即寻着热气双手双脚缠上来了。她还以为是张超呢。

 

    王志涛把她扯开,她又缠,如此三四次,王志涛放弃了,囫囵睡下。

 

    醒来后蒋若晴很尴尬,王志涛还在睡,眉头皱得很紧,似乎睡得极不踏实。

 

    蒋若晴看了他一会儿,回忆着昨夜的场景,朦朦胧胧,残余的酒精还在脑里发酵,想不起来,于是轻手轻脚去洗漱了。上厕所时特地感受了一下身体,没异样没痕迹,两人应该没做。蒋若晴狐疑他是对这个真的没兴趣还是有隐疾心理扭曲了才玩上bdsm

 

    但由此可见王志涛懂得起码的尊重——毕竟他要是真做了什么,也不能拿他怎么办,他是有那份我行我素的权势的。

 

    没衣服穿,昨天穿的裙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蒋若晴低头瞅了眼身上显然是王志涛的睡衣,十分尴尬,没内衣没内裤,真空的。

 

    她不想出去尴尬,只好坐在浴室凳上等王志涛进来尴尬。幸而现代人有个好习惯——带手机上厕所。因此她玩玩手机也蛮好打发时间。

 

    快九点时外头才有动静,蒋若晴耳朵竖起来。没一会儿,浴室的门被打开了。

 

    王志涛视线自然往下,波澜不惊:“怎么在这坐着。”

 

    蒋若晴望着他不说话,慢慢把腿并了起来。

 

    “去我衣柜找喜欢的穿吧。”王志涛说完就站去便斗前,要脱睡裤的样子。蒋若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的话,他会看见她屁股,不走的话,她会看见他屁股。

 

    权衡两下,蒋若晴紧扯着衣摆冲出去了,好像听到王志涛笑了声。妈的,他玩她呢。

 

    毕竟是个设计师,蒋若晴轻松地用他的衣服搭了一套穿身上:纯白的半立领衬衫;外罩一件宽松的深蓝毛衣,跟衬衫一同遮到大腿中部;里头是他的背心被剪短了当内衣穿;他的四角内裤成了她的三角内裤加安全裤了;挑了双最长的袜子穿上,又从抽屉里翻出跟袜子一样颜色的灰领带,一阵拆裁,弄成两条细扁的条子出来绑上小腿,成了两条绑腿袜,自然得像真的。

 

    遗憾没法化妆,蒋若晴想了想,偷了条深蓝暗纹的灰色领带出来,当成发带绑上了。一照镜子,太美丽!

 

    王志涛开门出来,蒋若晴就跟电影里周星驰堵女主角的姿势一样:一手叉腰,一手撑墙,一条腿绷直,一条腿半弓,十分臭屁。

 

    王志涛轻笑,非常给面子地上下欣赏一番,然后真诚地夸赞:“很美。”

 

    蒋若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收脚立正的时候差点跌滑,王志涛又笑一下。蒋若晴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王志涛对她这样的好笑脸,让她在他这头一次感到甜腻轻快,身体有些泡沫似的浮起来了。

 

    不知有意无意,王志涛也挑了身灰蓝的装着。

 

    蒋若晴饿了,王志涛就没带她出去吃,而是自己下厨。

 

    蒋若晴腰背靠在料理台上,反撑着手欣赏他下厨,他双手的骨节阔大,起伏起来格外性感,在蒋若晴眼里,那双手就是盘顶级的菜肴了。她心想时代真的有在变好,张超会下厨,江淮更不用说了,从小当家,现在王志涛也会,嗯,这样很好,男人就该多劳少得。心里很美,王志涛那么能,还不是被她拿下了?快活地有些站不住了,从他左边飘到右边,又在厨房里踱来踱去。

 

    王志涛嫌烦,让她出去,蒋若晴全当没听见。但他眼神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怯的,乖乖出去了。

 

    早餐很简单,远没有张超厨艺的十分之一。蒋若晴吃了点就放下了筷子,掏手机玩,群里凌晨都聊疯了,在问71号是谁。穿插着照片,有她的也有他的。

 

    王志涛吃完才问她:“不合胃口?”

 

    蒋若晴点头,在放大看王志涛的照片,因此话不过脑:“厨艺有待进步。”

 

    倏尔,蒋若晴脖子莫名一凉,抬头觑了他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还好啦其实。”

 

    凝视着他又软软改口:“蛮好吃的。”

 

    最后妥协:“很好吃!只是我胃口小!”

 

    王志涛这才撇下视线,收拾碗筷了。蒋若晴暗暗恼恨自己,什么时候才敢梗他一梗?

 

    王志涛问她今天有什么安排,蒋若晴想了下摇头,王志涛又问:“想不想去酒庄玩?”

 

    “好啊。”

 

    车开出去一会儿,王志涛道:“后面有你的衣服。”蒋若晴将信将疑地往后瞟,果然好几个购物袋。稍一想就明白了,肯定是早饭时间他让人买的,为什么不直接送上门?这是让她在车里换?

 

    蒋若晴试探道:“你开回去让我去你家换一下再下来?”

 

    王志涛疑惑:“车上不能换吗?”

 

    蒋若晴闻言发出一个又了然又无语的“呵”,可见一切都是王志涛早安排好的!

 

    睡都睡过了,蒋若晴矫情两秒就解开安全带往后面爬,王志涛轻拍了下她的屁股。

 

    蒋若晴没手捂屁股,骂他:“你流氓啊。”

 

    “屁股撅那么高,都被摄像头拍到了。”语气淡淡的,的确没调戏的意思。

 

    蒋若晴恼得脸红,飞速往后座一趴,转身坐正了,严厉警告他:“别偷看!”

 

    “你哪里我没看过?”

 

    “你吃一顿饭就不饿了啊?”

 

    这比喻不得不说挺精准,王志涛浅笑,不说话了。后头窸窸窣窣,王志涛连后视镜都未曾扫一眼,蒋若晴留意着,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没一会儿蒋若晴换好了,懒得再爬前头去,捞了一瓶水喝,车里空气稀薄,又开着空调,燥。

 

    王志涛突道:“现在愿意喝我水了?”

 

    蒋若晴闻言吞咽不及,呛了几声,缓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这不已经和你睡过了嘛。”

 

    王志涛笑笑。

 

    蒋若晴有心要找回场子,琢磨着手里的百岁山,不怀好意地发问:“诶,王志涛,你的那个有没有这瓶子大。”

 

    王志涛不紧不慢:“晚上给你看看。”

 

    蒋若晴差点复咳,狂摆手:“不了不了,这种福气还是留给别人吧。”

 

    她观察着他,感觉他又不高兴了。虽然还是一幅漠然表情,但感觉是很准的,毕竟她有数次前车之鉴。

 

    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蒋若晴可不想往回走,她故作神秘:“你知道吗?我有个外号。”

 

    “什么?”

 

    王志涛还肯接她的话,蒋若晴吟吟一笑:“别人。”说完自己脸先红了。蒋若晴看见他牵唇笑了,放松下来,拆一包薯片吃,吃一片笑一下,等到了酒庄,还剩大半包没吃完。

 

    蒋若晴往窗外张望,远处有一片马场。她惊喜道:“那还能骑马啊?”

 

    “可以。”

 

    GoodJob!我现在承认你比Nate帅了。”

 

    王志涛笑起来,眼睛的弧度那么得英俊、柔软。蒋若晴心思一动,抬起屁股抓着椅背,身体前倾,飞速亲了一下他的耳朵,好小声:“这是给帅哥的奖励。”

 

    王志涛很疯地转过头来掌住她的后脑勺吻他的唇瓣:“这是给小狗的回礼。”

 

    蒋若晴红着猴脸大叫:“你疯了啊看前面啊啊啊啊——”

 

    王志涛松开她,转回去稳稳把控方向盘,笑容很大。蒋若晴也笑起来:“有病。”

 

    天啊,怎么会这般好。这还是王志涛吗?

 

    骑马对蒋若晴来讲类似于穿高跟鞋走路,习惯了便如履平地地洒脱肆意。方温悦从小精英培养蒋若晴,她说不是让她变得有价值,只是想让蒋若晴丰富精神生活,假使以后老了,一个人坐在月亮下,也不会感到孤单。

 

    在以前,她的确没感受过“孤单”的情绪,她的生活是满满登登的富足。

 

    蒋若晴骑着马,很快跑远了。王志涛站在树下围栏前和驯马师说着话,听得多说的少,时而眺她一眼。蒋若晴掠过他时视线总是偏,冬日树荫下的一点碎光好似也是凉的,使他看起来又如以往那般生人勿近了。

 

    终于玩够,蒋若晴拍着马的鼻子奖励它。

 

    御马行至王志涛跟前,蒋若晴傲然地居高俯视他,想讨要夸奖又有些害羞的模样。

 

    “厉害。”

 

    王志涛夸完,迈出一步,阳光迫切地抱住他的肌肤,整个人暖融融起来,仿佛先前树荫下的他仅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他的眼皮因为被光线叮着,略略含着,反倒促成了一抹笑意。

 

    蒋若晴心思一动,忽的附身用马鞭甩了他一下。王志涛没躲,他的颌面红了一道,视线从她脸上滑落到她手中。

 

    蒋若晴想试探他纵容的底线,复甩出一鞭,王志涛拽住了,沉沉道:“别闹。”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他果然爱这些。

 

    蒋若晴也不敢太过放肆,下了马把马鞭和手套摘下来递给驯马师,跟着王志涛往外走,出了马场,踩着铺满草头草根的小路往酒庄走。有些拔尖的草条会钻脚踝里去,这儿挠一下那儿挠一下,令人恼火的痒意。

 

    王志涛留意到她步子间或总顿一下,问她:“怎么了?”

 

    蒋若晴说痒,王志涛皱眉,驻足要蹲下来的架势,蒋若晴忙拉住他:“快点走吧,回去再看。”

 

    王志涛点一下头,从善如流地往前走,步子还是不紧不慢的,他惯常的幅度。

 

    蒋若晴见他那样又觉得他不是真的担心她,他只是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她所期待的那个意思。到现在她还是没懂他,在解压室一吻后,两人偶尔会一起吃个饭,在她以为这场拉锯战往八百里长征发展时,昨晚又突飞猛进地一炮打响。王志涛瞬间变成了这幅可亲近甚至可亵玩的模样,她记不清昨晚发生了什么,因此更加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王志涛也同脚底拔尖的草条一般挠人痒,恼人恨。

 

    酒庄内有不少来头不小的贵宾,气派一眼望尽。他们品鉴着各式各样的名酒,而蒋若晴欣赏各式各样的酒杯,意外地发现还有yakamoz,看来有跟这个酒庄合作。

 

    她回头找寻王志涛,他正在不远处跟几个男人交谈,不像是打个招呼的交情,蒋若晴想怪不得他进来前先去换了身衣服和鞋子,沾满草屑草汁的皮鞋可难登大雅之堂。

 

    蒋若晴自个走着,一圈回来王志涛还在聊,瞥见她,冲她指了下上方,蒋若晴点点头往楼上的餐厅去了。

 

    王志涛过来时蒋若晴在跟江淮聊天,江淮跟她说他放假了。

 

    他坐下扫一眼桌面,上了两道餐前甜点,他把自己那份推给她,这才顺着甜点掀她一眼。此时蒋若晴已经放下手机,没什么意识也先冲他笑了笑,跟肌肉反应似的讨好。蒋若晴自己没意识到,王志涛收进了眼底。

 

    王志涛问她:“点了什么酒?”

 

    04年的PetrusPomerol。”

 

    王志涛颔首:“品味不错。”

 

    蒋若晴品酒的样子赏心悦目,一张稚嫩的素脸染上色后便跟酒一般散发着甘美的气息,香醇、醉人。但她眼里是没有情欲的,流转的仅是眼前这个人的模样,直白到令人心生卑怯,好像自己不配出现在她这双如镜般的双眸里,好像自己令她这么一望,便该是她的了。

 

    王志涛让她别喝了,蒋若晴笑嘻嘻说喝醉了不是有你嘛。

 

    频频用小狗一般纯善的目光睨他一眼,酒已经氤氲瞳仁,眼皮也是红的。

 

    王志涛撇下视线,她怎么能轻易相信人到这种地步?真是烂漫到可怕,也难怪张超敢背着她做那些事。

 

    再抬眼,王志涛的视线与她交织出深情,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看不出破绽的精美,气氛逐渐若晴。

 

    王志涛道:“喜欢红酒?”

 

    蒋若晴点头:“嗯。”

 

    王志涛笑了笑:“回去挑两瓶喜欢的带走吧。”

 

    “好。”蒋若晴凝视他灯光下灿然的双眸,明明那么亮了,却还是看不透,她突然轻轻说:“单宁是红葡萄酒的灵魂,就像你之于我。”

 

    原来是酒精发酵出泡沫深情,原来都是假模假样的男女把戏。连她也开始懂男女关系里谎言也可以是蜜语。

 

    王志涛显然有一瞬间的愣神,他低笑一声:“花言巧语。”

 

    这样子又是浅白能懂的欢喜,是真的了,能看透的了。关于王志涛的种种疑惑,虚虚实实,她有些疲于深究了,只摘自己想要的那部分行不行。

 

    于是蒋若晴借着酒劲道:“你愿意做我身体的单宁吗?”说完就好像尝到了,舌尖发干发涩,连眼神也变得飘忽。

 

    王志涛眼眸格外深沉,定定地锁住她:“蒋若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走进他的世界吗?她愿意试一试。

 

    也许酒庄有很多因为酒结下的痴缘——内置的房间里每一个布局都是浪漫的化身。床、沙发、椅子,一切可坐可躺的物件都很低,让人一旦落下脚就不想起。

 

    王志涛是克制的、强势的,蒋若晴是迫切的、渴望的。他们从一进门就深深交缠在一起,也许该多谢昨晚的铺垫,他像脱自己的衣服那般轻易地把她剥出来,一身莹白的果肉要比酒更馥郁迷人。

 

    蒋若晴双腿一挣脱就牢牢地攀上他的腰,小野兽一样撕啃着他的唇舌。他让她等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打开最后一个俄罗斯套娃,怎么可能丢掉。

 

    王志涛的手掌寸寸抚摸她的身体,在她敏感处流连,最后掌着她的臀,不让她往下沉,不让她得逞。他逗弄着她的软舌,低哑道:“你还不够湿。”

 

    怎么可能不够湿?一路上她的内裤都要与她溶为一体。她红着脸引着他的手指去测一测,自己也不小心沾到一点粘液,触电般缩了回去。

 

    她急耐耐地用脸蛋在他的脸上蹭,难受得贴得似要与他合二为一,想要,想要。

 

    王志涛抱着她往床上倒去,原来他的不够湿是这个意思——他要让她喷过一次才满意。

 

    他一手控着她流在胸前的奶乳,,找寻那颗躲藏的小肉蒂。蒋若晴起初是不排斥的,隔靴搔痒也比镜花水月好。但是等他如捻一颗小小红衣花生米一般剥离出包裹阴蒂的浅浅肉皮,开始夹在指尖反复挑反复拧的时候她感到害怕了。

 

    蒋若晴身子勾起来,眼睛已经出了水,又羞又媚,蜷曲着手抵在他的胸口作无谓的挣扎。

 

    王志涛笑:“怕了?”

 

    蒋若晴不说话,王志涛骤然打了两掌她颠颠的乳房,下手又狠又快,蒋若晴上下倏尔疼在了一起,牙关失守,叫了一声。

 

    在这陌生的疼痛里,蒋若晴很快被更密集倾卷而来的空虚占据大脑,她双手张开求抱的姿势:“不怕。”

 

    她还没完成任务怎么给奖赏?

 

    于是蒋若晴孤零零地主动抱住他:“王志涛……”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从没湿得像要尿出来一样。

 

    王志涛别开她依赖的手臂,身子往下,豁然撑开她的大腿,一手掐在她腿根,那么白那么细那么软的腿根,一掐上去不用看就知道留了指痕。他依旧捻着,已经被他搓得鼓胀了些,被他揉开,开了一丝窄缝,因为他的蹂躏,浓艳的小口仿佛婴儿啜泣求乳的口腔,颤颤巍巍地流着泪涎,愈发显出她本性的纯真与浪荡,矛盾得浑然一体。这样美。

 

    蒋若晴已经憋不住哭了:“求你,王志涛,求你操我。”只是来不及,来不及想要用他的硕物堵住她想尿尿的穴——她在他手上喷了出来,鼻端下意识地屏息,害怕闻到自己的骚味。

 

    王志涛欣赏了会儿抽搐个不停的穴口,整个冲开了,淅淅沥沥了好一阵才慢慢收拢成线。他把沾着水的手在她腿根处一抹,往前细细观察她逃避强制快感的小红脸,他点了下她的眼皮,蒋若晴眼珠一哆嗦,但没睁开。

 

    王志涛轻笑:“没用。”

 

    蒋若晴顿产一口恶气,猛得睁开眼想瞪他,突然被他贯入,所有埋怨所有话语皆被堵回身体,煨得肉腔俯首称臣。唯有四肢还能随心,悄然攀上他的身体,想要更多。

 

   王志涛似乎对纳入式的兴趣不大,好像性爱只是她乖乖让他玩弄的奖赏。给了她两次问她够了没,蒋若晴早已找不到东西南北,气喘吁吁地说嗯。

 

    ……

 

    洗过澡,蒋若晴坐床上擦着头发,手臂酸软,擦了两下便失了力气。她恼恨地翻身在他胸上啃了一口,仅门牙用力,留下了泛白的齿痕,仿佛唇边噗出来的饼干渣,泄漏了一丝甜蜜的爱恋。蒋若晴又用手去盖。

 

    王志涛斜她一眼,没理。

 

    蒋若晴兀自玩了会儿,又坐起来背着他把头发擦干。王志涛的手懒懒搭在她线条极美的背部,腰上还有两个漂亮的腰窝。

 

    王志涛看了会儿那两个窝,突然问:“你做过黄伟的裸模?”

 

    蒋若晴擦头发的手一顿,他怎么知道?他认识黄伟?她沉默着,以不动应万变。

 

    “朋友圈看到他给你点赞了。”

 

    蒋若晴微微侧过脸,十分谨慎:“他告诉你的?”

 

    “我买过他的两幅作品。”王志涛笑了下,似乎自己也觉得缘分妙不可言,“没想到画里的人是你。”

 

    蒋若晴见他不是问艳史,立即放松下来,侧身傍在他胸口,追问他怎么认出来的。

 

    王志涛的手臂从她腋下环住后腰,点了点她腰窝的位置:“这个。”

 

    蒋若晴一抖,尾椎麻麻的:“可是有腰窝的人很多啊。”

 

    王志涛睨她一眼,淡淡奚落的神情。蒋若晴顿时有被看透的狼狈,她的确以为他早有预谋。

 

    空气很静,蒋若晴宛若跌进塑料袋里的蚊虫,瑟瑟窒息。

 

    王志涛垂着眼,把手搭在她的背上,光洁细腻的背部沾着头发丝滴落的水珠,他用指腹轻轻揩去,凉意被涂抹,蒋若晴倏尔四肢百骸地发抖,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慢慢暖起来。她看他一眼,小心依得更紧。

 

    王志涛默了会儿:“但你只有一个啊。”明显的敷衍,但好歹把话题滑过去了。

 

    蒋若晴干笑了两声,想了想问:“是不是曹阉人告诉你的。”

 

    王志涛挑眉:“曹阉人?”

 

    蒋若晴神秘地比了个“嘘”:“是啊,他硬不起来。”她手缓缓往下,“我检查检查,你能不能硬起来啊。”全然把她和张超那套腻歪拿来用在王志涛身上了。

 

    王志涛神情一淡,压了下她的手:“第二次你不定逃得掉。”

 

    蒋若晴一怔,想到做爱时他掐她脖子,她还记着先前的痛,于是躲着他的手,之后他视线在房内逡巡过片刻,似在找什么趁手的工具。蒋若晴回想起来这些细枝末节,迅速收回手,嬉皮笑脸道:“你跟你女朋友们都会玩bdsm吗?”

 

    王志涛玩味:“们?”

 

    蒋若晴卷着半干的发丝在他胸上打圈,含着嘴唇不说话。

 

    王志涛拍一下她的屁股:“起来。”

 

    “你要去哪?”蒋若晴往边上一滚。

 

    王志涛没回答,起身站在床边穿衣服,穿得又是新一套了。头发散了型,草草潦潦地装点着,随着动作的起伏,偶有发丝垂过眼睫,王志涛就抬手懒懒往后一抓,顿时整张脸就闪进她眼底,倏尔的摄人心魄。

 

    王志涛的英俊不同于张超的逸美,后者是令人着迷、令人赞叹的风流仪表,而王志涛的姿容带着果伐与凌然,自有一股威慑,令人胆怯不敢窥。只一双厚薄有度、线条柔润的唇钝化了寒意料峭的眉眼,使他带笑时,没那么冷漠无情了。

 

    蒋若晴转去目舔他的手,一想到这双手曾在她身上游走她就舌苔泛津,探险家一般把她的身体赏玩了遍,山峰、山丘、沟壑、海洋……而自己极尽娇媚地展示着自己的风光,生怕他看不到似的……

 

    蒋若晴突然抱住被子,把脸埋了进去。

 

    过了会儿,她听到王志涛说:“睡会吧。”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蒋若晴抬头扫了眼,囫囵睡了。

 

    蒋若晴醒来时房内一片黑,不知几时几分,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格外让人心慌。

 

    “王志涛?”蒋若晴唤。

 

    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她摸到手机打电话给王志涛,连眼睛都不敢睁。

 

    “醒了?”

 

    听到声音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才好受些,蒋若晴哭声哭调:“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王志涛轻笑两声,蒋若晴听着,半天没等到下文,自己的一句撒娇蓦然成了笑话。她有些难堪,攥着手机坐起来,把灯打开了,心里那点畏怯才消失,好像噩梦到此刻才惊醒。

 

    蒋若晴低低道:“挂了。”有些生气了。

 

    王志涛“嗯”了声。

 

    蒋若晴把手机一丢,对着空气乱蹬几下腿,才爬起来穿衣服,在浴室洗漱时听到外边有动静,她立即想跑出去看看,又想到王志涛那冷淡的样子,收住了脚。

 

    洗脸洗得比洗澡还慢,耳朵一直留意着外头,可是只响过两次脚步声,之后就没响动了。蒋若晴悄悄走至门后,推开探出一个脑袋,直直对视上了王志涛投来的目光,浅浅淡淡的,似路人不经意的一眼。

 

    蒋若晴脚趾蜷曲,近似跟朋友们玩捉迷藏,躲了半天没被找到,沾沾自喜走出来时发现他们在玩新的游戏那样的失落和沮丧——王志涛知道她拖拖拉拉晾着他是在闹脾气,但他不在意。

 

    蒋若晴浑身打了个寒颤。

 

    王志涛问:“好了?”

 

    蒋若晴“嗯”了声,有些意兴阑珊。

 

    王志涛看她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过套房内设的小型客厅,蒋若晴无意瞥到桌上摆着几盏冷茶,烟灰缸里有歪脖子烟蒂,窗扉半敞,帷幔拥挤成一条,静默在墙角。蒋若晴嗅了嗅,的确还有丝未消散的烟味,难道王志涛先前就在这?所以才觉得她的话好笑?又因为有旁人在,不好接话,所以才沉默?

 

    这样一揣度蒋若晴心里有了安慰,那点衰颓的情绪也漏掉了。但她不想求证,自尊心作祟。

 

    外头还有一缕细香袅袅般的夕阳,两人在路边的小餐馆解决了晚餐。再出来时天已经暗透了,留下烟灰似的积云浮在天边。

 

    王志涛把她送到家,从后备箱提出一个红酒箱,问她:“拿得动吗?”

 

    蒋若晴掂了一下,肩膀立即下坠,但她不想让他去她家,怕他看到她妈妈会跟旁人一样戴上有色眼镜。因此逞强道:“可以,我走了。”

 

    王志涛点一下头,附身吻了下她的脸颊,蜻蜓点水。蒋若晴想吻回去,王志涛看着她那迫切又无助的样子就发笑,憨小人。

 

    蒋若晴踮了好几次脚都没踮起来,箱子实在沉,正当她懊丧要放弃时,看够戏的王志涛提过箱绳,附身下去,擒住了她那高撅的唇瓣。

 

    冬日的空气冷而脆,而他的唇绵而温。

 

    王志涛仅含了一下她的唇瓣,舌尖安抚似的点过她的唇珠,便已放开了她。蒋若晴来不及感受,木木地舔了舔唇瓣。

 

    手上又担了红酒箱的重量,一并把她的心也拉扯往下,坠得她不想动,想扎根在他身边。

 

    王志涛催她:“快进去吧。”

 

    蒋若晴这才慢吞吞掉头往甬路走,偷偷感谢手里的重物,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走一步,歪一下,走成蜗牛挪步,感受他漫漫长长的目送。

 

    怎么红酒还没开封就闻到了芬芳,怎么还没喝就醉了。

 

    歪歪扭扭得像呆企鹅,等看不到蒋若晴了,王志涛收了笑,坐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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